第90章 090 吕府
秦王有令严查到底, 李斯和王翦尽职尽责的将几方幕后主使呈递给王上。
嬴政在看了两人的调查结果之后,一个待在深宫中独坐了整整一天,不见朝臣, 滴水未进。
宫人无奈,又不敢触秦王霉头,只能将这个消息报给姚木兰。
姚木兰一直在咸阳养伤,得知嬴政独自静坐, 再联想到李斯和王翦已经查明了她被死士伏击一案,心中也大致有了猜测。
嬴政先前下过命令, 姚木兰在宫中可任意通行。
当得知她来瑞雪殿时, 嬴政微觉惆怅,眉间几乎凝出霜雪来, 但依然命宫人请她进来。
窗外梅花开的正好, 疏疏竹林色泽斑驳寥落,夕阳的光影斜映在殿中。
姚木兰外面披着纯白的狐裘,里面只穿一件单薄的茜兰曲裾,光洁如鉴的青丝冉冉下垂, 眼神清润动人。
她尚未踏入内殿, 嬴政已在珠帘旁守候,他穿着墨色罩衫, 雪白的里衣绳带松散的系着,未带发冠只是用寻常木簪简单束起。
即便如此, 他线条分明的五官,依然透着上位者的矜贵雍容之态。
屋内烧着炭, 暖融融一片,嬴政脸颊微红,姚木兰进殿之后,亦觉室内有些燥热。
嬴政朝姚木兰伸出手,她解开狐裘放在他掌中,他不以为忤,将她的狐裘挂在了屏风上。
“正,为什么不用膳?”
姚木兰跪坐在矮榻上,神情十分严肃,嬴政走到她身侧,隔着衣物替她按捏了几下。
“伤口还痒么?”
姚木兰腿上伤口结痂之后,痒了好一段时间,嬴政时常为她按摩活血。
她按住嬴政的手,板着脸继续道:“不要转移话题。”
嬴政垂下眼眸,像个犯错的孩子。
姚木兰换了个坐姿,让嬴政斜靠在自己怀中,温热的手指在他太阳穴上轻轻按着。
“是因为查案的事么?”
嬴政闭上眼睛,不敢看姚木兰的神情,低声应了一句嗯。
姚木兰从荷包中取出巧的牛角梳,散嬴政的发髻,耐心的为他梳着头发。
他长发漆黑如墨,发质很硬,像他的人一样。
青丝落入掌心冰凉顺滑,姚木兰一边为嬴政梳头发,一边问道:“既然查出来了,跟我一吧。”
她话的很随意,平凡朴实,没用任何修辞,像平民夫妻坐在一起家常一样。
嬴政抓住姚木兰的手,将脸颊贴在她温热的掌心中,好一会儿后才坐直了身子,眸光惆怅的望着她。
“木兰,吕不韦将你的行踪透露给……赵太后,阳泉君派死士与太后一起联手伏击你。”
嬴政没用母后二字,他神情倦怠,不知该如何面对残酷的真相。
之前得知姚木兰被死士袭击时,嬴政血液倒涌,第一时间便怀疑起楚系势或赵国奸细。
他对姚木兰情深爱重,她又曾率领猎鹰军夺得赵国许多疆域,谋害姚木兰对赵国来,百里无一害。
但嬴政如何也没想到,主使者竟然是他的母后赵姬。
他以为他已经做了很多让步,但母后大约是怨恨他的,所以才会派死士伏击姚木兰。
嫪毐此人轻狂无礼野心极大,在雍城广招门客,言语中对父王及他屡番不敬,醉后更是有谋反之意。
太后与嫪毐生有一子,嫪毐竟痴心妄想,想要篡夺王位扶孽子上位。
是可忍孰不可忍,即使姚木兰没有刺杀嫪毐,嬴政也会寻合适时机将他及其党羽处理掉。
嫪毐死后,嬴政曾与赵姬开诚布公谈过,嫪毐篡位之念,太后与他最为亲近,平日也必然有所耳闻。
嬴政念着母子之情让步,只命人将孽子带离雍城,送到秦国西南边陲之地交由农户抚养。
这是嬴政所能做的最大让步,若是为了秦国长远计,将孽子当场扑杀才是上策。
但她毕竟是他的母后,他厌恶嫪毐,厌恶那个浑不知事的孽子,但也无法割断血缘的牵系。
吕不韦,赵太后,阳泉君。
嬴政虽然已经加冕亲政,将军政大权尽收掌中。
但若是同时动了三人,绝对会在秦国掀起轩然大波,各方势力会怀疑秦王清算旧账,免不了人人自危风声鹤唳。
姚木兰在听了嬴政的话后,与他十指交握,心中已然明白他的苦闷与为难。
“正,妥善安置好牺牲将士的家人,若有孤儿寡母更要用心抚恤。至于报仇之事……”
姚木兰到这里顿了一下,眼神中流露出几丝悲悯与伤感:“他们本该拼杀在战场,而不是死在自己人手中。”
“对不起,木兰,是我没有考虑周全。”
嬴政神色黯然,握着姚木兰的手,眼神中满是歉意。
他曾承诺过,找到幕后黑手之后,替死去的将士讨回公道。
然而,一个是他的母亲,一个是他曾叫过仲父的人,另一个则是对父王有大恩的阳泉君。
姚木兰望着嬴政,另一只手也搭在了他的手背上。
派死士伏击她的三个幕后主使,嬴政即使下令杀一个,也会在朝中掀起惊涛骇浪。
且不论嬴政是否能狠下心,若他真的做了弑母之事,不但有悖人伦,还会因此遗臭万年。
至于吕不韦,他本是嬴政仲父,又为大秦做过许多贡献。
莫嬴政,便是姚木兰思及吕不韦,亦觉他是人中枭雄。他想要置她于死地的原因,她大致也能猜到。
在外人看来,蒙家权势滔天,在军中占了半壁江山,如今她又被立为王后,吕不韦自然会担心。
姚木兰身为局中人,自然知晓,她只是为了抬高身份,所以记在蒙家族中。
蒙家上下对秦王忠心耿耿,苍天可鉴日月可表,她和嬴政都愿意相信他们。
至于阳泉君,他对先王恩情极重,若不是他从中周旋,华阳太后也不会认先王为子,秦孝文王更不会立其为储君。
无论从哪一方面看,她遭遇伏击之事,都要重重拿起轻轻放下了。、
“照顾好牺牲将士们的家人吧,正,秦国经不起内乱。我们能做的便是一点一点拔除他们的爪牙,让他们俯首帖耳,不再具有威胁性。”
高处不胜寒。
如果是尚未穿越的姚木兰,绝对难以明白大局为重的真正含义。
但在经历了战争,经历了王权斗志之后,她已经深深明白了制衡各方势力的重要性。
姚木兰不仅没有怪罪他,还反过来安慰自己,让嬴政心中更觉侧然。
她懂他,明白他的苦衷,体恤他的为难。
他又何尝不想痛痛快快替她报仇呢,嬴政抱紧姚木兰,下巴紧贴着她的额头:“木兰,不会有下次的,绝不会再有下次。”
“寡人会将吕不韦迁入洛阳封地,命阳泉君闭门思过,幽禁太后免得她再生祸端。”
嬴政虽未对三人除以极刑,但将吕不韦贬谪,阳泉君和太后幽禁,已经算很严重的处罚了。
姚木兰靠在嬴政怀中,有些担忧的问到:“这样会不会引起朝堂震动?”
嬴政用手轻抚姚木兰的后背,低声道:“寡人已经让步了,他们要谋害的是寡人的王后。”
“正,我想到吕府见吕不韦一面。”
“善,吕不韦府上护卫已由宫中卫士替换,你可带王翦一起去吕府。”
嬴政的话委婉的表明了,连吕不韦其实都被他圈起来,只等送到洛阳封地去了。
姚木兰见过吕不韦多次,但还未曾去过吕府,王诚养了近一个月的伤,如今只是无性命之忧,但还不能下地。
王翦对吕不韦很是不忿,接到秦王命令后,带着卫士送姚木兰去吕府。
吕府门前冷落车马稀,偶尔又客递上拜帖,门房只管冷脸回绝。
世事无常,谁又知当年显赫一时的相邦吕不韦,如今沦落到如此境地。
犹记得他搜罗天才有才之士,主持编纂《吕氏春秋》,成书之后,曾“布咸阳市门,悬千金其上,延诸侯游士宾客有能增损一字者予千金。”
一字千金曾让多少人艳羡,书成不到一年,吕不韦已然式微。
时日萧条,天气晦暗,风雪欲来,姚木兰与王翦一起,带着众卫士捧着牺牲将士的灵位走进了吕府大门。
门房难得露出笑意,殷勤带路,没有预先通报,直接将卫尉王翦和姚木兰带到了吕不韦的书房中。
吕不韦正在书房中挥洒笔墨,默写《道德经》,得知姚木兰还有王翦突然到访,于是放下手中狼毫,走出房门亲自迎接。
王翦带着卫士守在不远处,姚木兰面色凝重的望着吕不韦,接着挥手下令:“将诸位英烈牌位,放到文信侯书房中。”
众卫士径直走到吕不韦书房中,将他博古架上摆放的器具全都拿下,接着将肃穆庄严的牌位,一个挨一个的放了上去。
“退下吧。”
牌位放好之后,姚木兰一声令下,众卫士齐齐离开。
书房的门敞开着,吕不韦站在门前,任由卫士来去,书房被摆上十个黑色牌位。
天空突然飘起雪花,轻飘飘的柳絮一般,落到姚木兰的衣领上靴子上。
“文信侯可认得这些牌位。”
姚木兰泠然开口,神色凝然,眸光中充满哀恸。
吕不韦只穿着一件素淡长袍,离了炭盆之后,又被雪吹,单薄的身躯枯瘦如木。
雪花落在他斑白的头发上,吕不韦老态必显,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加衰老。
“认得,这些都是姚将军的亲卫。”
吕不韦双手背后,下颌胡须微微飘起,望向姚木兰的目光没什么情绪。
没有歉疚,没有惭愧,没有厌恶,有的只是无关痛痒的漠然。
“不,他们是为了大秦开疆拓土,奋勇杀敌的英雄。”
姚木兰目光越过嬴政,看向博古架上依次陈列的牌位,胸腔中激荡着愤郁之气。
雪越越大,吕不韦不似姚木兰一般勇猛健壮,他急促的咳嗽了起来,咳的脸颊发红腰背佝偻。
盛年时的吕不韦,一掷千金,最得意时门下食客过万,指点江山左右秦国王位更替。
但现在的他,只是一个老人,一只没有被拔去爪牙的老虎,一个虚弱到令姚木兰懒于拔剑的老人。
咳了好一阵之后,吕不韦定定的望着姚木兰,突然笑了:“蒙家势大,你若真心恋慕秦王,便辞去王后之位,为大王广选美人开枝散叶。”
他笑时,脸上皱纹如同橘皮一般。
吕不韦没有提牺牲的将士,但他看向牌位时,眼神是深沉肃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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