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47—
致音听见母亲在她耳边不停地召唤她,要她不要睡过去。她勉力眨了眨眼睛,看向斜对面的城市大厦上的流动广告牌,正在播放着一则宣传海报。
海报上的内容是在庆祝一位叫做辛祁的新人原创歌手,在携带他的个人首张原创专辑正式出道一周后,实体专辑销量迅速占据各个榜单的实时第一的排行,并破了内地实体专辑首周销量七万五千张的记录,成为新晋最瞩目的流行歌手。
致音觉得浑身困倦无力,她感觉四周的世界慢慢陷入一片漆黑。
她看见了一个李念的女孩,那女孩有一头漂亮的天然卷发,一双黑亮的瞳孔远远看着就能感觉到她是个多么心思缜密、情绪敏感的人,
她看见了张勋,那个阳光开朗的大男孩,那个总是欲言又止地偷看自己的男生。她到现在还清楚地记得他那副黑色细边框的方形眼镜。
但是一瞬之间,她又看见了几个女混混,她们把她拖进了洗手间,把她按在水龙头下用冷水冲她的脸,她们扒她的衣服,拍她的□□,她们她,拿针扎她……
不。她不记得了。她早就不记得了这些了。这些都过去了。
都过去了。
她是个记性很差的人,她和周也一样,是个记性很差的人,根本记不住这些人和这些事情的。这些她早就不记得了。
致音感觉自己仿佛是一片深蓝水域上,唯一的一艘破了帆的船,漫无目的地,孤单寂寥地随波浮沉,跌宕起伏。
直到有一天,周也出现了!
周也也像是一艘常年失修的帆船,在暗波汹涌的深海上,单枪匹马,孤帆勇进。
她温顺,他不羁;她中庸,他极端;她理性,他疯狂。她是现实主义,他是理想主义;他拥有着所有她没有却梦寐以求的一切。他能给平庸宁静的生活带来所有波澜壮阔的跌宕起伏。
“周也……”
“周也……”
所有围观过来的人,都看见,看见一个年纪轻轻的女生,浑身是伤,鲜血淋漓,她身体始终朝着某个空荡荡的方向,不停地呼唤着一个叫周也的名字。
……
手术室外。
吴念慈双手纠在一起,出神地看着触目惊心的“手术中”三个红字。
陆修远拿了一件外套,递给吴念慈,,“伯母,你外套换一件吧,身上这件都湿了,等会感冒就不好了。”
吴念慈两眼放空,跟没听见一样。
“伯母,致音需要你。”
吴念慈怔了怔,抓过外套给自己换上,一边仿佛自言自语地:“都是我的错。”
“伯母……”
“都是我的错。”她眼睛里无声地划出两行眼泪。
“伯母,你别这么……”
吴念慈看着玻璃窗上密密麻麻挂满的雨珠,想起今年国庆节致音回家后发生的一件事。
当时她正在做中秋晚饭,致音在帮她择菜。
致音半路去接了个电话,当时没有手机铃声她也没有怀疑,以为致音是手机静音了才没铃声的。致音接电话的时候,可能一开始手机通话声设置的有些响,她听见致音的手机号里传出——
“对不起,您拨的手机号码为空号……”
她当时没有放在心上,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现在想想,也许根本就不是她听错了。
很可能……
很可能是致音在幻听。
再往回想想,上一回她来青州,致音寝室里其实就住了三个人,有一个空床位,寝室里根本没有一个叫梁昕玥的姑娘,可致音有一回给她电话的时候,却这个空床位在这个学期住了个叫梁昕玥的女生,她和她玩得很好。
可是这个叫梁昕玥的姑娘,陆修远也没见到,她也没见到。
所以,是不是……
是不是这个叫梁昕玥的姑娘根本也是致音的幻觉呢?
再往回想想,任何闭着眼就能看见的画面,都会在后知后觉时,发现自己已经错得多么离谱。
自从那一年致音出事之后,她就对致音越管越严,恨不得把她的吃喝拉撒全部二十四时监控,恨不得把她余生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安排妥当。
她实在太怕了,怕致音抑郁,怕致音出事。她不想致音出人头地,只想她能健健康康地过一个平凡人的人生。能够好好的嫁人生子,平平淡淡地走完这一生。
她的致音太优秀了,优秀得太容易遭人嫉妒了。她宁可她不要那么优秀,她只要她平安快乐。
人在巨大的痛苦和创伤面前,所有的反应都是会迟钝和滞后的,但是这种反应的后遗症可怕到之后的任何一个瞬间,稍微看见一点与那个痛苦和创伤相关的东西,浑身每个汗毛都会战栗起来。
也许正是她这样的十年怕井绳,才把致音逼得越来越紧,最后把她推入了无法挽回的深渊。
陆修远幽幽地想起,致音起母亲的时候,总是一副无奈又心疼的表情。
也许正是因为致音太在乎她母亲的感受,太想让她的母亲不要担心,所以一次又一次地逼迫自己,让自己独自承受她单薄的灵魂还承受不起的一切。
到底,还是因为她太懂得了。太懂事了,所以当母亲只有一百块的时候,她绝对不会像其他任性的女生一样还要求妈妈买一个九十九块的洋娃娃给自己;所以当母亲生病的时候,她绝不会为了自己的前途而抛下生病的母亲;所以当母亲为她的未来殚精竭虑的时候,她会按照母亲给她安排的每一步扎扎实实地走下去。
她懂事,乖巧,温顺。
她默默把所有伤痛和恶意一一包,收进行李,然后拖着这些沉重的负累,踽踽独行。
她走过荆棘,路过荒野,途径沙漠,一路寻找绿洲。
直到她遇到周也。
就像即将面临干涸的山涧溪遇上了海涛汹涌。
精神科医生出了会诊结果,请吴念慈去办公室。吴念慈带着陆修远一块过去了。
主治医生是个三十出头的年轻医生,眉头干净,他面前的电脑上,还在播放致音出交通事故的监控录像。
胡英渡指了指边上的椅子,简单地:“吴女士,请坐。”
医生翻了翻致音的病历,问:“是患者的母亲?”
“诶。”
医生:“我们初步诊断,患者应该患有感知觉障碍和认知功能障碍。”
“感知觉障碍还有什么?”
“感知觉障碍,也就是患者可能出现幻听、幻觉等主要表现,认知功能障碍,就是患者在信息、记忆的处理上有认知障碍。”
吴念慈感觉自己嗓子抖得厉害,“这是什么意思?所以致音她到底怎么了?”
“吴女士,按照你描述的您女儿的症状,和刚刚她在监控录像里的表现,她很可能是患有SCH,也就是慢性精神分裂症。”
吴念慈虽然心里做了无数的心理建设,但到这个时候,还是不敢相信这个事实,“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嗯?”
胡英渡见惯了难以相信患者病情的家属,温声道:“请冷静,吴女士。”
陆修远上去扶住吴念慈的手:“伯母,冷静下来。致音需要你。”
吴念慈捏了捏沉痛的眉心。
她轻轻眨了眨眼,就无声地流出了两行眼泪。
胡英渡在病历本上刷刷写了两行字,把病历递给吴念慈:“吴女士,我们可能需要进一步观察病人的临床症状。门诊楼出去对面五号楼是住院部,你在楼下柜台那边先去办一下住院手续,再缴费,护士会帮患者安排好病房的。”
吴念慈接过病历本,跟陆修远一块出了医生办公室。
……
致音是在晚上十点多醒的。
人跟在泥地里滚过一样,浑身发酸发胀发疼。她动了动手,马上就疼得吸了口气。
吴念慈的声音出现在她的左前方,“音音你醒了?”
致音嗓子发干:“嗯。”
吴念慈冲她笑笑,:“饿不饿?”
致音眯了眯眼睛,轻声问:“周也呢?”
吴念慈脸色一凝。
胡英渡给了吴念慈一个安心的眼神,抢先一步,:“周也在其他病房,还没醒。”
致音看了眼身穿白大褂的胡英渡,将信将疑地问,“他伤得严重吗?”
“还好。不算严重。腿骨折,身上皮外伤比较多。”
“我看他流了很多血。”
胡英渡笑了笑,,“出车祸流血很正常。你先好好养伤。”
“……好。”
胡英渡让护士给致音测量了体温,就出病房了。吴念慈连忙跟了出去,关上致音的病房门,喊住胡英渡:“胡医生!”
胡英渡回头,“怎么了?”
“刚刚……”
“吴妈妈,”胡英渡改了称呼,,“对于致音这样的病人,我们不能给她太大刺激,在她车祸伤还没痊愈前,先不要惊动她,免得她引发一系列焦虑分离等的临床症状。一切从患者立场出发。”
吴念慈点头:“还是医生想的周到。”
“患者得的不是什么疑难杂症,只要肯配合精神治疗,就有希望治好。吴妈妈别太担心,现阶段你最重要的就是保持良好的心情,不要在致音面前暴露出太多担忧的情绪。不要让致音想太多。”
“好。”
胡英渡看了眼致音的病房门,转身离开了。
致音。二十岁。青州大学数学系二年级。单亲家庭,十年难得一见的数学天才,高考前期遭受严重的校园暴力产生精神抑郁,由于过度抑郁与压抑慢慢形成了精神分裂,产生幻听、幻视等感知觉障碍。
胡英渡把病历翻了一遍,最终拿起手机,给表弟了通电话。
“喂,张勋,是我。”
“表哥?”
“你还记不记得你高中喜欢的那个叫致音的天才少女?”
“……”
“她在我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