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失败的播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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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凌晨三点十七分,龙安心被一阵窸窣声惊醒。他猛地从床上坐起,肋间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那是尘肺病留下的后遗症。窗外惨白的月光透过塑料布钉的窗户,将斑驳的光影投在凹凸不平的泥地上。他伸摸向床头柜,打翻了搪瓷缸子,冰凉的茶水浸湿了工地带回来的施工日志,墨迹在纸上晕染开来,像极了被雨水打湿的施工图纸。电筒的光柱刺破黑暗,照亮了墙角结满蛛的农具。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山间的夜风裹挟着露水的湿气扑面而来。龙安心趿拉着开裂的塑料拖鞋,踩在湿滑的田埂上。鞋底沾满红泥,每走一步都发出令人不适的黏腻声响。电光扫过菜畦的瞬间,他的胃部一阵痉挛——吴晓梅精心扎制的稻草人倒伏在地,茅草编织的臂断裂开来,整片菜地如同遭遇了微型地震,新鲜的泥土翻卷着,混杂着野猪清晰的蹄印和散发着腥臭的唾液痕迹。



    "操他妈的!



    "龙安心蹲下身,指尖挑起一颗被啃噬过的白菜种子。黏腻的触感让他想起广州工地上的混凝土添加剂。昨天才播下的种子,现在全成了野猪的夜宵。远处杉树林传来树枝断裂的脆响,他下意识抄起墙角的铁锹,金属铲面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汉人的篱笆防不住山里的土匪。



    "沙哑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老猎人阿公披着件褪色的65式军大衣,肩头那杆老式汉阳造猎枪的枪管上凝结着夜露。老人脸上的皱纹在光影中显得愈发深邃,像是用刻刀在核桃木上雕出来的沟壑。



    晨光穿透山间的薄雾时,龙安心已经在地头清点了三遍损失。他的食指在泥地上划出深深的沟壑,指甲缝里嵌满黑泥,掌心的水泡在铁锹把的摩擦下渗出血丝。吴晓梅背着竹篓出现在田埂尽头,蓝布头帕上沾着晶莹的晨露。



    "是头带崽的母猪。



    "她用镰刀拨弄着泥地上的蹄印,刀尖挑起一撮棕黑色的毛发,



    "蹄印深浅不一,后腿有伤。



    "



    龙安心捏碎一块干结的泥巴,碎屑从指缝间簌簌落下:



    "我按抖音上百万粉丝的农业博主教的,配了防虫药。



    "



    "抖音?



    "吴晓梅的银耳坠晃了晃,反射的阳光刺痛了龙安心的眼睛,



    "野猪又不会刷短视频。



    "



    她蹲下身开始整理被拱乱的田垄,动作利落得像在给伤员包扎。龙安心注视着她布满老茧的指,那些粗糙的皮肤纹理间沾着泥土和草屑。他突然想起林妍做美甲时抱怨指甲油气味刺鼻的样子,那些镶着施华洛世奇水钻的指甲现在应该正涂着新娘专用的裸色甲油。



    "损失多少?



    "吴晓梅头也不抬地问。



    "三十八块钱的种子。



    "龙安心从裤兜掏出皱巴巴的记账本,



    "加上两天的人工,按广州最低工资算



    "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吴晓梅抬起头,看见他盯着记账本上晕开的墨迹发呆。那是昨晚打翻的茶水留下的痕迹,模糊了



    "项目经理资格证书培训费



    "的字样。



    正午的阳光把阿公的木屋晒得像蒸笼。屋内光线昏暗,只有火塘里将熄的炭火发出暗红的光。阿公坐在矮凳上磨刀,猎刀在磨石上划出有节奏的声响。



    "火药籽。野猪闻了打喷嚏。



    "老人从麻袋里倒出一堆黑色颗粒。龙安心捻起一粒,指尖立刻传来刺痛感,一粒血珠渗出来,在黑色颗粒上显得格外鲜艳。



    下午两点,太阳最毒的时候。龙安心跟着阿公在菜地周围布设陷阱,汗水顺着脊椎流进裤腰。铁丝在他里像条不听话的蛇,第三次被倒刺扎破指时,血珠渗进铁锈里,形成诡异的棕红色花纹。



    "你们汉人嫩。



    "阿公嗤笑着拧好最后一个套索,老人上的茧子厚得像树皮。



    暮色四合时,龙安心搬了板凳坐在门槛上守夜。父亲留下的旧棉袄散发着霉味和烟草的混合气息。他打开,林妍的朋友圈更新了婚纱照。新娘的指甲油是香奈儿的裸色系列,价值他半个月的种子钱。屏幕的光照在他脸上,映出眼底的血丝。



    凌晨两点十七分,灌木丛传来枝叶摩擦的声响。电筒的光柱里,一头半大野猪正疯狂扭动,套索深深勒进后腿的皮肉。



    "母猪。不能杀。



    "阿公的猎刀在月光下划出银弧。刀尖精准地刺穿耳廓时,野猪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叫,血滴在泥土上,像一串诡异的省略号。



    清晨的露珠挂在刺梨苗的尖刺上。龙安心按照阿公的指点,在地边种下这些带刺的守卫。



    "苗人管这叫'仰阿莎的眼泪'。



    "吴晓梅用镰刀在苗周围培土。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一团带血的痰落在新翻的泥土上。



    "野猪血能肥地。



    "阿公用烟袋锅指点着血迹斑斑的土壤。



    夕阳把刺梨苗的影子拉得很长。龙安心坐在门槛上喝酸汤,辣得眼眶发热。夜风送来远处火塘的气息,他摸了摸口袋里的玻璃弹珠——那个十二岁时的梦想信物,如今成了抵押给土地的押金。



    第二天清晨,菜地边缘多了几堆新鲜的粪便。



    "野猪留的警告。它们还会来。



    "阿公吐出一口蓝雾。龙安心望向那片被糟蹋的土地,在翻乱的泥土间,有几株侥幸存活的刺梨苗正迎着朝阳舒展叶片。远处的山路上,几个苗族妇女背着竹篓走过,歌声飘荡在晨雾中:



    "种地要知土性子,做人要懂心肠哟



    "



    龙安心突然想起前天在村委会看到的扶贫公告。公告上政府要推广经济作物种植,但需要村民自筹部分资金。他算了算自己的积蓄,连最便宜的猕猴桃苗都买不起二十株。吴晓梅过,她表哥在县里的农业局工作,或许能帮忙弄些补贴。



    中午吃饭时,寨子里的杨会计来串门,起邻村有人种中药材发了财。



    "三七、天麻,都是值钱货。



    "杨会计的假牙在阳光下闪着瓷光,



    "不过要三年才能收成。



    "龙安心扒拉着碗里的酸菜,想起工地上那个包工头也过类似的话——



    "跟着我干,三年保你在老家盖楼房



    "。



    下午去溪边洗衣服时,龙安心遇见几个寨子里的年轻人在钓鱼。他们用的鱼线是城里买的高级碳素线,鱼饵却是挖来的蚯蚓。



    "安心哥,听你要搞种植?



    "年纪最的阿旺递给他一根烟,



    "别折腾了,跟我们去广东打工吧,电子厂包吃住。



    



    "



    傍晚,龙安心蹲在菜地边发呆。吴晓梅背着猪草路过,看见他盯着那些刺梨苗出神。



    "想什么呢?



    "



    "我在算账。



    "他抓起一把土,让细碎的颗粒从指缝间漏下,



    "种一亩刺梨要投入多少,多久能回本。



    "吴晓梅的银镯子碰在镰刀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苗人不算这个账。地里有吃的就吃,没有就上山找。



    "



    夜里,龙安心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摸出,发现林妍更新了朋友圈——是在婚纱店试妆的照片。他点开大图,注意到背景里那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腕上的劳力士。退出朋友圈时,看到通讯录里有个红点,是以前工地上的工友发来的好友申请。备注写着:



    "老刘在东莞开了个装修队,缺人



    "。



    清晨的雾气还没散尽,龙安心就扛着锄头去了后山。他记得时候跟着父亲去那里采过野茶。山路比记忆中难走多了,茅草长得比人还高。快到山顶时,他发现一片开阔地,土质看起来很适合种茶。正琢磨着,脚下一滑,摔进一个浅坑里。坑底散落着几个生锈的铁罐子,还有半截陶土烟斗——这可能是当年知青开荒时留下的。



    回到寨子已是晌午。阿公在自家门口晒草药,看见他满身泥土的样子直摇头。



    "后生,地不是这样种的。



    "老人从簸箕里挑出几根草根递给他,



    "先学会认这些,再想种什么。



    "龙安心接过那些其貌不扬的根茎,突然意识到自己对这个生长的地方其实一无所知。



    傍晚的村口格外热闹。几个外出打工的年轻人回来了,穿着时髦的牛仔裤,里提着印着英文的购物袋。他们围着龙安心,七嘴八舌地着城里的见闻。



    "安心哥,你读过大学,在城里随便找个工作都比种地强。



    "龙安心笑笑没话,目光却落在他们脚上——那些锃亮的皮鞋已经沾满了寨子里的红泥。



    夜深了,龙安心坐在火塘边,就着跳动的火光翻看父亲留下的老黄历。泛黄的纸页上密密麻麻记着农事节气,某年某月



    "播旱谷三升



    ",某日某时



    "忌动土



    "。他忽然在扉页发现一行褪色的钢笔字:



    "七九年冬,得杉木种二十斤,来年惊蛰下种。



    "



    指抚过这行字迹时,屋顶传来沙沙的雨声。雨水顺着茅草缝隙滴落,在火塘里激起细的白烟。龙安心抬头望着漆黑的房梁,想起时候父亲总



    "听雨知丰歉



    "。现在他只听出这木结构的老屋急需修缮。



    雨停时天已蒙蒙亮。龙安心披衣出门,发现菜地边的刺梨苗被雨水洗得发亮。吴晓梅穿着蓑衣在溪边洗菜,见他来了便招:



    "来尝尝新摘的蕨菜。



    "嫩绿的蕨芽盛在竹筒里,散发着泥土的清香。龙安心嚼着微苦的菜芽,突然问:



    "如果我想正经学种地,该找谁?



    "



    吴晓梅的银耳坠晃了晃:



    "每个苗人都是地里长出来的。真要学,先去赶集吧。



    "



    赶集那天下着雨。龙安心跟着寨子里的妇女们走了两时山路,裤脚溅满泥点。集市上人声鼎沸,穿蓝布衫的老人们蹲在地上卖草药,背篓里装着形状古怪的根茎。有个戴斗笠的老汉在吆喝



    "雷公山的老茶种



    ",龙安心凑近看时,老汉突然抓住他的腕:



    "后生,你心有钢筋磨的茧子。



    "



    正午时分,他在铁匠铺前遇见阿公。老人正在挑锄头,粗糙的指抚过每一道锻打的纹路。



    "好锄头要认主。



    "阿公把选中的那把塞给他,



    "就像地认人。



    "



    回寨子的路上,龙安心在背包里发现几包用报纸裹着的种子。吴晓梅笑着这是赶集的规矩——新人总要被塞点



    "见面礼



    "。报纸上的日期是200年,头条新闻是金融危。



    当晚,龙安心梦见自己变成了一株刺梨苗。根须在黑暗的泥土里伸展,触碰到了父亲埋下的杉木种。醒来时晨光满屋,窗台上不知谁放了一碗还冒着热气的油茶。



    他端着茶碗走到菜地边,发现野猪又来过了。但这次它们只糟蹋了边缘的几株苗子,大部分刺梨安然无恙。阿公蹲在田埂上抽烟,烟丝是用旧报纸卷的。



    "畜生也懂规矩了。



    "老人吐出一口蓝雾,



    "知道这块地有人守着了。



    "



    龙安心突然发现,自己已经能分辨出野猪新旧蹄印的区别。这个认知让他心头一热,像是摸到了某种隐秘的传承。远处传来芦笙的声音,寨子里有人家在办喜事。吴晓梅过,今天要教他酿米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