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意外机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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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暴雨过后的清晨,龙安心蹲在合作社仓库门口,用旧牙刷蘸着油保养那台二烘干。昨夜的大雨冲垮了进村的一段土路,泥水倒灌进仓库,浸湿了十几箱包装材料。他拧紧最后一颗螺丝,抹了把脸上的油污,听见身后吴晓梅踩着泥水走近的声音。



    "县里来电话了。



    "她里攥着张皱巴巴的纸条,是村支书刚送来的,



    "电视台今天要来拍端午节专题。



    "



    龙安心皱眉:



    "拍我们?



    "



    "拍整个寨子。



    "吴晓梅把纸条递给他,上面歪歪扭扭写着



    "州电视台



    "



    "民俗文化



    "



    "特色产品



    "几个关键词,



    "村支书,让我们把摊子摆好看点。



    "



    龙安心盯着纸条,心里盘算着库存。自从上次在州城展销会后,合作社的订单零零散散,勉强维持运转。烘干老化严重,最近一次故障差点烧坏半批果脯。而吴晓梅上的订单绣片还差三十多张没完成——务婆要求的



    "十二太阳纹



    "必须一针一线工绣,快不了。



    "没时间准备了。



    "龙安心站起身,油蹭在裤腿上,



    "先把能卖的摆出来。



    "



    ---



    **寨子中央的鼓楼前**,已经支起了几张长桌。几个穿着鲜艳苗装的妇女正在摆糯米粽和五彩饭,旁边放着几坛雄黄酒——都是为电视台拍摄准备的



    "传统端午民俗



    "。龙安心和吴晓梅的摊位被安排在角落,桌上铺着靛蓝土布,摆着几盒果脯和绣片,看起来寒酸又简陋。



    "你们就这点东西?



    "村支书皱着眉头走过来,里捏着一份打印的拍摄脚本,



    "电视台了,要‘丰富的视觉元素’!



    "



    龙安心还没开口,吴晓梅已经转身回仓库,片刻后抱着一摞未包装的果脯和几幅半成品绣片回来。她利落地重新布置摊位,把果脯堆成山状,中间插上务婆给的歌棒,又在桌角挂了一串风干的猕猴桃藤——枯黄的藤蔓上还挂着几颗未摘的果,在阳光下像一串风铃。



    "这样行吗?



    "她问。



    村支书勉强点头,又叮嘱:



    "待会儿记者问起来,多点‘民族文化’‘工传承’,别光提卖货!



    "



    龙安心心里苦笑。他们哪有什么



    "品牌故事



    "可讲?合作社连个正经商标都没有,包装上的



    "归山



    "二字还是他写的。



    ---



    **上午十点,电视台的车到了**。



    来的不是龙安心想象中的专业摄制组,而是一辆贴着



    "民俗采风



    "字样的面包车。车上跳下来三个人:一个扛摄像的胖子,一个拿话筒的年轻女记者,还有一个拎反光板的实习生。女记者扫了一眼鼓楼前的布置,目光直接略过龙安心的摊位,走向那几个摆满粽子的长桌。



    "我们先拍包粽子!



    "她指挥道,



    "要特写部动作,最好有老人和孩同框!



    "



    龙安心和吴晓梅被晾在一边。寨子里的老人孩子们被安排围坐在长桌旁,笨拙地配合镜头摆拍。龙安心看着他们里歪歪扭扭的粽子——寨子里早没人亲包粽子了,这些是阿蕾嫂昨天从县城超市买的现成品,临时拆开重新捆的。



    拍摄进行到中午,女记者终于注意到角落里的摊位。她走过来,用话筒指了指果脯:



    "这是什么?



    "



    "野生猕猴桃果脯,



    "龙安心硬着头皮介绍,



    "用古法



    "



    "有故事吗?



    "女记者打断他,



    "比如祖传秘方?非遗传承?



    "



    龙安心语塞。吴晓梅突然开口:



    "有。



    "



    她拿起一块果脯,轻轻掰开,露出里面纤维分明的果肉:



    "这是仰阿莎的眼泪。



    "



    女记者一愣:



    "什么?



    "



    "苗族古歌里的美神,



    "吴晓梅的声音很轻,却让周围嘈杂的背景音安静下来,



    "她爱上月亮,却嫁给太阳,哭出来的眼泪变成山里的野果。



    "



    女记者的眼睛亮了起来:



    "这个好!能再讲详细点吗?



    "



    摄像立刻转向吴晓梅。龙安心紧张地看着她——她的汉语并不流利,古歌的故事也是务婆零碎讲给她听的。但此刻,她的声音却异常清晰:



    "十二个太阳烤焦了大地,仰阿莎的眼泪落在雷公山上,长出毛茸茸的果子



    "



    摄像红灯亮着,龙安心看见女记者悄悄对实习生比了个



    "继续拍



    "的势。



    ---



    **拍摄结束后的傍晚**,龙安心正在仓库清点所剩无几的库存,突然疯狂震动。



    微信弹出一条又一条消息:



    "请问是凯寨果脯吗?我在电视上看到的!



    "



    "求购买链接!



    "



    "二十箱能优惠吗?急要!



    "



    龙安心愣住,抬头看向吴晓梅:



    "电视台播了?



    "



    吴晓梅摇头,她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直到村支书气喘吁吁地跑来,举着:



    "你们上电视了!州台午间新闻的片段被省台转发了!



    "



    龙安心接过,屏幕上是一条短视频,标题是深山里的



    "眼泪果脯



    ":苗族古歌里的浪漫与传承。视频里,吴晓梅讲述



    "仰阿莎的眼泪



    "的片段被完整保留,镜头还特意给了果脯特写——纤维分明的果肉在阳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旁边是务婆绣的星辰纹包装。



    评论区已经炸了:



    "求购买方式!



    "



    "这才是真正的传统美食!



    "



    "那个绣花阿姨的艺绝了!



    "



    龙安心的很快被订单信息轰炸。第一个大单来自省城一家高端民宿,直接订了二十箱,要求三天内发货。



    ---



    **问题很快来了**:合作社根本没有二十箱库存。



    "最多十箱。



    "吴晓梅清点完仓库,眉头紧锁,



    "而且包装材料不够了。



    "



    龙安心翻出账本——他们的产能一直很,烘干一天最多处理五十斤鲜果,而二十箱果脯需要至少两百斤。更麻烦的是,吴晓梅的绣片根本赶不及,星辰纹包装是产品的核心卖点,总不能换成普通塑料袋。



    "连夜做。



    "龙安心咬牙,



    "我去借寨里的蒸笼,先把鲜果处理了。



    "



    吴晓梅没话,转身走向绣架。她的动作比平时更快,银针在布料上穿梭,但龙安心知道,就算不眠不休,她一天最多绣三张。



    ---



    **深夜的合作社灯火通明**。



    



    龙安心借来了寨里所有的蒸笼,在仓库外临时搭了个土灶。阿蕾嫂带着几个妇女帮忙削果皮,老猎人阿公坐在一旁抽烟,时不时指点火候。



    "蒸太久会烂,



    "他用烟杆敲了敲蒸笼,



    "七分熟就取出来。



    "



    吴晓梅在仓库里绣纹样,煤油灯的光映在她脸上,额角已经渗出细汗。龙安心端了碗酸汤给她,发现她指尖被银针扎出好几个血点,染红了绣线的金丝。



    "慢点,



    "他低声,



    "别熬坏了。



    "



    吴晓梅摇头:



    "订单写了,要‘和电视上一模一样’的包装。



    "



    龙安心沉默。他知道她指的是什么——电视台拍到的包装是务婆绣的



    "十二太阳纹



    ",每一针都有讲究。如果换成简化,买家会不会觉得货不对板?



    凌晨三点,第一批果脯终于出炉。龙安心尝了一片,味道没问题,但色泽比平时深——阿公的火候是对的,但土灶的火力不均匀,有些果肉蒸过头了。



    "能用吗?



    "阿蕾嫂问。



    龙安心犹豫了一下,点头:



    "先装起来。



    "



    ---



    **天亮前,新的问题又来了**。



    吴晓梅熬了一夜,只绣出五张包装布,还差十五张。而订单要求的是



    "完整包装



    ",没有绣片的果脯,还能算



    "和电视上一模一样



    "吗?



    龙安心盯着订单备注栏里的那句



    "务必保证传统工艺



    ",突然做了个决定。



    "先发十箱,



    "他对吴晓梅,



    "剩下的用普通包装,但里面夹一张绣片样品,告诉买家后续补寄完整。



    "



    吴晓梅猛地抬头:



    "骗人?



    "



    "不是骗,



    "龙安心解释,



    "是分批



    "



    "不行。



    "她打断他,苗语得又快又急,龙安心只听懂几个词:



    "务婆



    "



    "名声



    "



    "山神



    "。



    龙安心哑然。他知道吴晓梅的意思——务婆教她们,苗人做生意可以少赚,但不能欺心。



    可订单怎么办?



    ---



    **清晨,寨子里传来芦笙声**——今天是端午节正日,按习俗要祭祖。



    龙安心和吴晓梅暂时放下订单,去鼓楼参加仪式。务婆穿着百年苗衣,唱着古老的祭祖歌,寨老们轮流上前敬酒。轮到龙安心时,务婆突然用汉语问:



    "汉人娃娃,生意好吗?



    "



    龙安心苦笑:



    "好,但做不出来。



    "



    务婆浑浊的眼睛盯着他,突然从怀里摸出个布包:



    "拿去。



    "



    里面是十几张绣好的星辰纹布片——正是电视台拍到的那种



    "十二太阳纹



    "。



    "早就绣好了,



    "务婆的嗓音沙哑,



    "本来是想给阿梅做嫁妆的。



    "



    龙安心愣住,看向吴晓梅,发现她的耳根已经红透。



    ---



    当天下午,二十箱果脯全部打包完毕。



    龙安心在发货单上郑重写下:



    "每一片果脯,都来自仰阿莎的眼泪。



    "



    而吴晓梅,在最后一箱的夹层里,悄悄多放了一幅绣片——上面不是星辰纹,而是一对交颈的蝴蝶。



    龙安心的从凌晨五点就开始震动。



    他迷迷糊糊抓起来,屏幕上的微信消息已经堆到99+。最新一条来自省城那家民宿的采购经理:龙老板,二十箱只是第一批试单,如果客人反响好,我们每月固定要一百箱!



    一百箱?龙安心猛地坐起身,撞到了低矮的阁楼横梁。他顾不得疼,指颤抖着计算——以合作社现在的产能,一个月最多做三十箱。



    楼下传来锅碗碰撞的声音。龙安心披衣下楼,看见吴晓梅已经在灶台前烧水,大铁锅里煮着待处理的猕猴桃,蒸汽模糊了她瘦削的侧脸。



    订单又多了。龙安心把递给她看。



    吴晓梅扫了一眼,继续用长筷子翻动锅里的果子:阿蕾嫂家的蒸笼借来了,但柴火不够。



    这是现实问题。昨夜临时搭建的土灶烧掉了合作社积攒的干柴,现在后院只剩潮湿的松枝,烧起来全是黑烟。



    龙安心抓起竹篮:我去阿公家借。



    晨雾中的寨子静悄悄的。龙安心走到老猎人家门口,却听见里面传来争执声。



    我家柴火也是花钱买的!阿公的儿子声音很大,他们汉人做生意,凭什么白拿我们的?



    龙安心僵在门外。他从未想过,这些平日里笑脸相迎的邻居,背地里竟有这样的怨言。



    中午,龙安心咬牙租了辆货车,去县城买了台电蒸柜。



    三千八,能抵我们半年利润了。他心疼地付完钱,却在安装时遇到更大麻烦——合作社的电路根本带不动这么大功率的电器。



    得换电线。电工老杨检查后摇头,你们这线路还是七十年代公社拉的,最多带动个灯泡。



    吴晓梅默默算账:换线多少钱?



    材料加人工,少五千。



    龙安心和吴晓梅对视一眼,同时看到对方眼里的绝望。这时他的又响了,是州里一家旅行社要订五十箱作为端午礼品。



    用土灶。吴晓梅突然,寨里还有十二户有柴火,我一家家去借。



    龙安心抓住她腕:他们会要利息的。



    苗寨的规矩他懂——今天借一捆柴,来日可能要还一只鸡。



    我知道。吴晓梅甩开他的,银镯子在腕间叮当作响,但务婆过,果子离枝不等人。



    更大的危在傍晚爆发。



    龙安心正在仓库分装果脯,阿蕾嫂慌慌张张跑进来:阿梅跟人吵起来了!



    晒谷坪上,吴晓梅正对着三个苗家妇女着什么,语气是从未有过的激动。她里攥着一块绣到一半的星辰纹布,上面有明显的污渍。



    怎么回事?龙安心挤进人群。



    吴晓梅眼睛发红:她们用化学染料。



    原来为了赶工,几个妇女偷偷买了县城的地摊货染料,把本该用板蓝根浸染三个月的土布,用化学药剂半时就染成了靛蓝色。更严重的是,这种染料会褪色,已经污染了绣好的金线。



    电视台要的那种包装根本做不完!为首的妇女振振有词,反正城里人看不出来!



    龙安心拿起两块布对比——化学染的那块颜色死板,像劣质牛仔裤;而传统染的布在夕阳下泛着温润的光,仿佛有生命。



    退货怎么办?他轻声问。



    没人回答。晒谷坪上只剩下山风呼啸的声音。



    凌晨两点,龙安心独自坐在仓库里,面前摊着两封邮件。



    第一封来自省城民宿,要求提供食品生产许可证和质检报告——他们根本拿不出来。



    第二封更棘,是州电视台发来的合作邀请,希望以非遗传承为主题给他们做专题报道,但需要统一包装设计和品牌故事。



    墙角堆着今天赶制出来的三十箱果脯。其中十箱用的是化学染的布料,绣工也粗糙;另外二十箱虽然达标,但吴晓梅的指已经磨出血泡。



    屏幕再次亮起,是陈默发来的法律意见:尽快注册商标,否则电视台的宣传可能为他人做嫁衣



    龙安心走到窗前。月光下的晒谷坪上,吴晓梅还坐在绣架前,佝偻的背影像一张拉满的弓。



    他突然做了决定。



    全部重做。



    龙安心把不合格的果脯倒进火塘时,所有人都惊呆了。蓝紫色的火焰窜起三米高,化学染料燃烧散发出刺鼻的气味。



    你疯了?阿蕾嫂尖叫,这都是钱啊!



    吴晓梅却静静走到他身边,从怀里掏出一把晒干的山苍子撒进火里。奇异的事情发生了——火焰渐渐变成纯净的金黄色,那股刺鼻气味也被草木清香取代。



    我联系了县职校的服装班。龙安心的声音很轻,但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他们有十台缝纫,可以帮我们做基础绣工。



    器绣的还算苗绣吗?有人质问。



    不算。吴晓梅突然开口,但锁边、打底这些费时的步骤可以用器。她举起自己红肿的指,关键部位的星辰纹,必须工。



    火塘里的火光映在每个人脸上。龙安心拿出那份电视台的合约:他们要的不是快,而是真。



    务婆不知何时出现在人群后面。她颤巍巍地走到火塘边,将一把米酒洒进火焰。



    汉人娃娃,老人的声音像砂纸摩擦,你终于懂了。



    当夜,龙安心在发货单的备注栏加了一行字:因传统工艺限制,每日仅能供应十箱。您收到的每一片果脯,都经过苗家姑娘的工绣制,请耐心等待这份来自大山的心意。



    他不知道客户会不会理解。但当他回头,看见仓库里吴晓梅带领妇女们挑灯赶制的背影时,突然觉得,有些东西比订单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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