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会唱歌的包装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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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水顺着合作社铁皮屋顶的凹槽流淌,在屋檐下形成一道透明水帘。龙安心蹲在仓库门口,用螺丝刀撬开刚送到的快递箱。纸箱受潮变形,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第十七个了。



    "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从箱子里取出五台崭新的智能。屏幕反射的冷光映在他粗糙的指上——那上面还沾着早上分装猕猴桃果脯留下的糖渍。



    仓库里传来吴晓梅的声音:



    "县里快递点今天必须发完这两百单,法国那边的客户在催。



    "她正跪坐在一堆包装盒中间,纤细的指飞快地折叠着印有苗纹的硬纸板。每个动作都精准得像在表演某种仪式,龙安心知道那是她从刺绣练就的肌肉记忆。



    "买来了,但培训那些婶娘用直播软件至少得三天。



    "龙安心把放在干燥的木凳上,



    "现在最缺的是时间,不是设备。



    "



    吴晓梅抬头,一缕碎发从她的苗帕里溜出来,挂在汗湿的额前。她刚要话,突然疯狂震动起来。龙安心看到屏幕上连续跳出的通知——全是国际长途。



    "又来了。



    "吴晓梅叹了口气,这已经是今天第二十三个陌生号码。自从那个日本游客的视频走红,合作社的电话就像被施了蛊似的响个不停。



    龙安心划开接听键,一个带着浓重法语口音的英语立刻蹦了出来:



    "您好!我们是巴黎老佛爷百货的买,看到你们的'会唱歌的包装盒'



    "



    挂掉电话后,龙安心发现自己的心全是汗。他走向仓库角落,那里堆着引发这场



    "灾难



    "的源头——几百个印有二维码的苗绣纹样包装盒。扫码后里会传出务婆用古苗语吟唱的开天辟地歌,这是他们上个月才推出的文化创意。



    "阿雅那个日本客人把视频发在了tktk上。



    "吴晓梅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身上散发着淡淡的枫香叶气味,



    "播放量已经过千万了。



    "



    龙安心拿起一个包装盒。这个设计最初只是为了满足美国苗裔社区



    "寻根礼盒



    "的需求,谁想到会在非苗裔群体中引起轰动。纸盒上的苗纹在潮湿空气里微微卷边,像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



    "法国人想要两千套,下个月就要。



    "龙安心声音干涩,



    "出价是县里售价的六倍。



    "



    吴晓梅的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暗下去:



    "可我们连两百套都还没包完。



    "



    雨声忽然变大,砸在铁皮屋顶上如同擂鼓。龙安心望向窗外——合作社院子里,五个留守妇女正冒雨分拣猕猴桃干。她们的胶鞋踩在泥水里,发出咕唧咕唧的声响。最年轻的阿惠背上还背着熟睡的婴儿。



    "我去找务婆。



    "吴晓梅突然。



    当龙安心跟着吴晓梅走进寨子中央的木楼时,九十岁的务婆正在火塘边烤糍粑。老人佝偻的脊背像一张拉满的弓,银饰在火光中泛着暖黄的光晕。



    "阿婆,歌能不能多录几首?



    "吴晓梅蹲在老人身边,声音不自觉地变得柔软,



    "法国人要很多很多盒子。



    "



    务婆慢悠悠地翻转糍粑,直到两面都烤出焦黄的泡泡,才开口:



    "汉人的器,记不住苗歌的魂。



    "她的



    "器



    "是指龙安心那台花三千块买的录音笔。



    "但我们可以试试分段录。



    "龙安心蹲下来,掏出播放那段走红的视频。务婆苍老的歌声从扬声器里流淌出来,与火塘里木柴爆裂的噼啪声奇异地融合在一起。



    老人突然笑了,露出仅剩的三颗牙齿:



    "东京的娃娃,听得懂蝴蝶妈妈生十二个蛋?



    "



    "他们听不懂,但觉得好听。



    "吴晓梅从背篓里取出一包新绣片,



    "就像这些纹样,外国人不懂星辰纹的意思,但还是愿意花钱买。



    "



    务婆用树枝在火灰上画了个圆圈,又在中间点了个点:



    "太阳不认得人,光还是暖的。



    "龙安心琢磨着这句话,感觉抓住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抓住。



    回合作社的路上,雨停了。山间的雾气升腾起来,将寨子裹在一片朦胧中。吴晓梅突然抓住龙安心的腕:



    "糟了,忘记问务婆新歌的事。



    "



    龙安心正想什么,又响了。这次是县宣传部的李主任,声音激动得变了调:



    "龙!省电视台要来采访你们那个会唱歌的包装盒!是'传统文化创新传播典型案例'!



    "



    挂掉电话,龙安心和吴晓梅面面相觑。远处传来留守妇女们打包时唱的劳动歌,调子悠长,在山谷里荡出回音。



    "先解决人问题。



    "龙安心下定决心,



    "我去找阿公,看他能不能动外出打工的那几家媳妇回来帮忙。



    "



    吴晓梅点点头,突然从衣领里掏出一个布袋:



    "差点忘了,这是给法国订单准备的。



    "她解开袋子,一股清冽的草木香扑面而来——里面是晒干的枫香叶。



    "每个盒子里放一片?



    "龙安心捻起一片叶子,对着阳光能看到叶脉间细密的纹路,



    "国际邮费要涨的。



    "



    "务婆,没有枫香叶,漂洋过海的魂会迷路。



    "吴晓梅的语气不容置疑,



    "这是规矩。



    "



    三天后,龙安心站在县快递集散中心,看着两百个



    "会唱歌的包装盒



    "被打包发往上海港。每个盒子的夹层里都藏着一片枫香叶,这是务婆带着寨子里的老人连夜采集的。



    "龙老板,你们这下出名了!



    "快递点的张递过签收单,



    "听连法国人都抢着要?



    "



    龙安心苦笑着签完字。出名带来的不只是订单,还有无数棘的问题——留守妇女们已经连续加班一周,阿惠的孩子发烧都没时间照顾;务婆的嗓子因为反复录音变得沙哑;最要命的是,野生猕猴桃的库存快见底了。



    回村的路上,龙安心拐去了吴晓梅家。推开院门,他愣住了——吴晓梅正和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坐在梨树下,面前摊着几份文件。男人梳着一丝不苟的背头,腕上的百达翡丽在阳光下闪着冷光。



    "这位是lvmh集团的亚太区采购总监,陈先生。



    "吴晓梅介绍道,声音有些紧绷,



    "他们想合作开发高端产品线。



    "



    陈总监微笑着递上名片:



    "我们在tktk上看到贵社的作品,非常惊艳。



    "他的普通话带着港台腔,



    "集团旗下的几个奢侈品牌,想邀请你们设计带有苗绣元素的系列。



    "



    龙安心接过名片,烫金的字体摸上去微微凸起。他注意到吴晓梅的指在膝盖上无意识地敲击着,这是她紧张时的动作。



    "具体是什么需求?



    "龙安心问。



    陈总监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个pd,点开几张设计图:



    "比如这个袋,希望用苗绣工艺制作品牌lg。



    "屏幕上,某奢侈品牌的花体字母被分解成刺绣纹样。



    梨树突然摇晃起来,一片叶子落在吴晓梅的苗帕上。龙安心看到她下颌线条绷紧了。



    "不可能。



    "吴晓梅的声音像淬了冰,



    "蝴蝶妈妈不会给钱当仆人。



    "



    陈总监脸上的笑容僵住了。龙安心赶紧打圆场:



    "陈总监,苗绣的每个纹样都有特定文化含义,直接用来绣商业lg确实



    "



    "我们可以支付每件五千元的工费。



    "陈总监打断他,



    "首批订单两百件。



    "



    这个数字让龙安心呼吸一滞。合作社现在最贵的单品不过卖三百,还是人民币。



    吴晓梅站了起来,苗帕上的银饰叮当作响:



    "您知道星辰纹为什么总是绣在衣服背面吗?



    "不等对方回答,她继续道:



    



    "因为那是给祖先看的。活人穿花衣,亡魂看星辰——您觉得,这样的纹样适合印在包包上吗?



    "



    院子里一时寂静。龙安心看到陈总监的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阳光穿过梨树叶,在他昂贵的西装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或许我们可以换个思路。



    "龙安心突然开口,



    "比如把苗族创世神话的场景绣成内衬?蝴蝶妈妈十二个蛋这些,既符合品牌的艺术调性,又能传播真正的苗族文化。



    "



    陈总监的眼睛亮了起来:



    "就像爱马仕的丝巾故事系列!



    "



    吴晓梅转头看龙安心,眼神复杂。龙安心知道她在想什么——三个月前,他连蝴蝶妈妈有几个章节都记不全,现在却能用它来谈判了。



    "我们需要看到具体设计。



    "吴晓梅最终,语气缓和了些,



    "而且必须由我们的绣娘来制作,不能外包。



    "



    谈判持续到日落。当陈总监终于离开时,梨树下只剩下厚厚一叠合同和两个疲惫的年轻人。



    "单价两万八



    "龙安心翻到报价页,声音发颤,



    "是人民币还是欧元?



    "



    "欧元。



    "吴晓梅揉了揉太阳穴,



    "但要求用真丝底布和金线,每个图案都要务婆认证文化准确性。



    "



    龙安心做了个简单的乘法,差点被计算结果吓到:



    "这一单够买十台真空包装了。



    "



    "你刚才提的方案很好。



    "吴晓梅突然,眼睛看着远处的山峦,



    "用创世神话代替lg我没想到。



    "



    暮色中,龙安心看到她的侧脸镀着一层金边,睫毛在脸颊上投下细的阴影。他想些什么,但最终只是轻轻握了握她的。吴晓梅的指上有几道细的伤口——那是连日刺绣被丝线勒出的痕迹。



    回合作社的路上,他们遇到了务婆。老人背着一捆新采的枫香叶,走得极慢。



    "阿婆,我们接到法国的大单子了!



    "龙安心接过她背上的重担,



    "要用金线绣十二个蛋。



    "



    务婆眯起眼睛:



    "汉人的金子,没有苗家的月亮亮。



    "她总是把



    "金线



    "成



    "汉人的金子



    "。



    "但他们给的钱多。



    "龙安心老实承认,



    "够修鼓楼了。



    "



    老人突然停下脚步,枯瘦的指抓住龙安心的胳膊:



    "鼓楼的梁,要枫香树的。



    "她严肃地,



    "钱买不到三百年的树魂。



    "



    龙安心点点头。他知道务婆在担心什么——寨子后山那片枫香林,去年就有木材商出高价要买。



    当晚,合作社的灯光亮到凌晨。龙安心和吴晓梅趴在设计图上,一遍遍修改着十二个蛋的构图。按照合同,他们需要在三天内提交样品草图。



    "这里应该加一道水波纹。



    "吴晓梅用铅笔轻轻描着,



    "古歌里,蝴蝶妈妈是从水泡沫里诞生的。



    "



    龙安心看着她专注的侧脸,突然想起第一次见到她的场景——那时她正在村教孩子们唱苗语的蜗牛与黄鹂鸟,阳光透过教室的破窗户,在她身上洒下金色的光斑。



    "怎么了?



    "吴晓梅察觉到他的目光。



    "没什么。



    "龙安心低头继续画图,



    "只是在想,如果当时没回村



    "



    吴晓梅的笔尖顿住了。片刻后,她轻声:



    "你会在大城市盖最高的楼,我会教一辈子学。



    "她指了指设计图上的一个蛋形图案,



    "这里,应该画上龙牙。



    "



    龙安心知道她指的是古歌里



    "龙牙变成雷电



    "的情节。他心地添上锯齿状的纹路,突然意识到:自己正在参与某种传承,就像务婆传给吴晓梅,吴晓梅现在传给他。



    三天后,当陈总监看到样品草图时,他的表情像是发现了新大陆。



    "太完美了!



    "他抚摸着纸面上的苗纹,



    "这种原始张力正是品牌需要的。



    "



    吴晓梅站在一旁,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微笑。龙安心知道她在想什么——这些被奢侈品界追捧的



    "原始张力



    ",在苗寨不过是日常生活的注脚。



    签约仪式定在县政府的会议室。龙安心穿上了唯一一套西装,吴晓梅则换上了节日才穿的盛装,银饰足足有七八斤重。



    "签字前我有个条件。



    "吴晓梅突然,银项圈随着她的动作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每个产品里必须放一片枫香叶。



    "



    陈总监和县政府代表面面相觑。



    "这不符合进口检疫规定吧?



    "招商局的王局长擦着汗。



    "可以做熏蒸处理。



    "龙安心赶紧补充,



    "而且量很少,就一片。



    "



    最终,合同上加了一条补充协议:



    "乙方有权在每个产品中放入一片经过熏蒸处理的枫香叶(面积不超过5)。



    "



    回村的车上,吴晓梅突然笑出声来:



    "你看到陈总监听要放树叶时的表情了吗?像吞了只青蛙。



    "



    龙安心也笑了。阳光透过车窗照在合同上,补充条款那行字闪闪发亮。他突然明白务婆那句话了——太阳不认得人,光还是暖的。这些漂洋过海的枫香叶,或许真能让某个在巴黎地铁站打开包装盒的苗裔,想起雷公山上的某片树林。



    合作社门口,十几个留守妇女已经排起了队——都是听有新订单赶回来报名的。阿惠抱着孩子站在最前面,眼睛亮晶晶的:



    "安心哥,听要绣金线?



    "



    龙安心点点头,举起合同:



    "每人每天基础工资三百,计件另算!



    "



    欢呼声中,吴晓梅悄悄拉了下他的衣角:



    "金线还没买,野生猕猴桃快用完了,务婆的新歌才录了一半



    "



    "我知道。



    "龙安心看着眼前这些熟悉的面孔——她们中年纪最大的已经六十五岁,最的就是阿惠,才二十二岁。



    "但总会有办法的。



    "



    夜幕降临时,龙安心独自爬上合作社的屋顶。远处,务婆家的火塘还亮着,隐约能听到老人沙哑的歌声——她在录制新的洪水滔天歌。更近些的地方,吴晓梅正在教妇女们分辨金线的股数,银饰碰撞声和笑声混在一起。



    龙安心掏出,点开那个改变了一切的tktk视频。画面里,日本游客的指扫过包装盒上的二维码,务婆的歌声随即响起。评论区有句英文留言被顶到最上面:



    "这声音让我想起从未去过的故乡。



    "



    他打开相,对准星光下的村寨。按下快门时,一阵风吹过,满山的枫香树沙沙作响,像是远古传来的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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