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银炉重燃

A+A-

    雷公山的晨雾还没散尽,龙安心已经第三次核对地图。屏幕上那个闪烁的红点位于黔东南与湘西交界的深谷,据是最后一位掌握古法苗银技艺的匠人住所。他踩下油门,皮卡车碾过碎石路的声响惊飞一群白鹇。



    "再往前没路了。



    "吴晓梅按住颠簸的仪表盘,银项圈在晨光中晃出一道弧线,



    "务婆蒙阿公住在'指坳',得翻过五道山脊。



    "



    龙安心瞥见她腕上淡淡的勒痕——那是昨天为修复氧化银饰熬到深夜留下的。自从在吴家谷仓发现那箱祖传银器,她眼下的青黑就再没消褪过。后座上的3d扫描仪随着颠簸发出咔哒声,像某种不祥的倒计时。



    "希望老人家还打得动银片。



    "龙安心拧开保温杯,酸汤的辛辣味在车厢里弥漫开来,



    "那顶凤冠的缠丝工艺



    "



    "嘘——



    "吴晓梅突然摇下车窗。薄雾中飘来细微的叮当声,像是有人用铁锤敲打空罐头。



    他们循着声响找到山坳时,太阳已经爬到枫香树梢。想象中的银匠工坊变成了铁皮棚子,门口挂着



    "正宗苗银



    "的霓虹灯牌。一个穿褪色篮球服的老人正用气焊枪加工某件饰品,火花溅在塑料模特的笑脸上。



    "蒙阿公?



    "吴晓梅用苗语试探道。



    老人耳背似的继续作业,直到龙安心举起那顶氧化发黑的银凤冠。气焊枪骤然熄灭,沾满焊灰的接过凤冠,指腹摩挲着蝴蝶纹样边缘的暗记。



    "五七年打的。



    "蒙阿公的汉语带着浓重口音,



    "吴萨满家的聘礼,掺了三钱老墨锭。



    "他转身时右腿发出械般的声响——那是二十年前矿难留下的钛合金关节。



    ---



    工棚里闷热如蒸笼。龙安心擦着汗打量四周:墙角的银匠炉用砖头草草垒成,工具架上散落着电镀模具和激光刻字。唯一像样的传统工具是挂在神龛旁的錾子,刀刃处却积着厚厚的灰。



    "现在谁还用工?



    "蒙阿公从冰柜取出两瓶啤酒,



    "景区一天要三百个镯,器压模五分钟一个。



    "



    吴晓梅正用拍摄工具架,闻言差点摔了设备。龙安心注意到老人脖子上挂着的银项圈——中央的蝴蝶纹样与吴家祖传的那只几乎一模一样,只是翅膀多出两道械加工的规整纹路。



    "我们想复原这个。



    "龙安心取出绒布包着的胸针残件,



    "务婆只有您会'魂线'工艺。



    "



    啤酒瓶在桌沿磕出清脆声响。蒙阿公摸出老花镜时,龙安心看见他右指缺了半截——传是早年学徒时被师父砍的,因他私自改了祖传纹样。



    "蝴蝶妈妈胸针。



    "老人用指甲刮开氧化层,露出内里泛蓝的银质,



    "民国二十七年,我爷爷给仰阿莎节打的。



    "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痰盂里泛起粉红泡沫。



    龙安心和吴晓梅对视一眼。合作社账上还剩六万三,刚够买台二真空铸造——或者,按昨天县医院同学悄悄透露的,支付蒙阿公的肺癌初期术费。



    "要复刻得先开炉。



    "蒙阿公擦着嘴指向角落,



    "正宗的银匠炉,得用雷公山的青膏泥糊。



    "



    吴晓梅蹲下身扒开杂物。埋在快递包装袋下的,是一只残缺的粘土炉,炉壁上依稀可见暗红色印——当年新炉落成时学徒们按的血印。她突然抽了抽鼻子,龙安心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炉膛里竟塞着几双发霉的解放鞋。



    "矿上发的。



    "老人咧嘴露出两颗金牙,



    "银匠早死绝了,我现在是'非遗传承人'。



    "他怪笑着展示里的证书照片,背景是某旅游公司的logo。



    ---



    正午的阳光把铁皮棚烤得滋滋作响。龙安心帮蒙阿公搬开三箱



    "苗疆情蛊



    "吊坠,才清出工作台。吴晓梅正用银壶煮着奇怪的草药,满屋子都是刺鼻的土腥味。



    "肺不行了,还稳。



    "蒙阿公接过药汤一饮而尽,颤抖的指突然变得精准。他展开残件图纸,炭笔在纸上勾出流畅弧线:



    "真正的'魂线'要分三层——表面是给活人看的吉祥纹,夹层是祖先迁徙路线,最里层



    "



    笔尖突然折断。老人盯着吴晓梅项圈上晃动的银蝶,浑浊的眼里闪过警惕:



    "女娃娃知道规矩吗?



    "



    龙安心这才注意到吴晓梅脸色发白。苗族银饰传承向来



    "传男不传女



    ",怕女儿出嫁带走了家族秘技。她咬着嘴唇退到门边,项圈在阴影中黯然失色。



    "合作社出钱重开银匠炉。



    "龙安心突然,



    "按产量分成。



    "



    蒙阿公的金牙闪过一道光。他掀开地砖取出个生锈的铁盒,里面躺着七把造型奇特的錾子——每把尾端都刻着汉字



    "蒙



    "与苗文星辰纹的交织图案。



    



    "我爷爷从湖南带回来的。



    "老人抚摸着錾身上的凹痕,



    "当年红军有个连长,用汉人的营造法式换了我们锻银的秘方。



    "



    龙安心浑身一震。他想起父亲遗物里那本残缺的营造法式,扉页上确实有褪色的苗文批注。风突然吹开工棚的破窗帘,阳光正好照在吴晓梅刚取出的3d扫描仪上。



    "那是什么鬼东西?



    "蒙阿公的咳嗽又开始了。



    "能把银饰纹样存进电脑。



    "龙安心打开设备,



    "就像



    "



    "偷魂的相!



    "老人抄起铁锤。吴晓梅急忙用苗语解释,到



    "务婆允许



    "时,锤头才慢慢垂下。



    扫描过程像场古怪的仪式。蒙阿公坚持要先给设备



    "喝



    "酒——龙安心只好往散热孔滴了三滴米酒。当激光束扫过胸针残件时,老人突然伸挡住镜头:



    "蝴蝶眼睛不能照!那是祖先看路的地方。



    "



    显示器上,放大百倍的纹路清晰展现出工难以企及的精密:每道凹槽底部都有细如发丝的刻痕,连起来竟是清水江的微缩地图。蒙阿公的怒气渐渐变成惊叹,他指着屏幕上闪烁的一个点:



    "这里!我爷爷埋了块试银石!



    "



    龙安心放大那个区域,果然看到个米粒大的凸起。205年黔东南洪水后,那块试银石就失踪了——而电脑显示它仍在河床某处。



    "比我的记忆牢靠。



    "老人喃喃道,缺指的抚过屏幕,像是在触摸某个遥远的时空。



    ---



    暮色染红枫香树时,第一炉新银终于出炉。蒙阿公执意要用传统脚风箱,龙安心踩着踏板,汗水把t恤浸成深色。吴晓梅在门外用苗语唱着锻银歌,歌声随着风箱节奏起落。



    "温度不够!



    "老人把银锭夹回炉中。火光映亮他皱纹里的污垢,也照亮墙上那张泛黄的



    "先进生产者



    "奖状——9年县银器厂发的。



    龙安心加力踩踏。风箱发出垂死般的呻吟,炉火终于泛起靛蓝色——这是苗银最佳锻造温度的标记。蒙阿公的錾子如活物般在银片上跳动,碎银屑像星辰坠落在他的旧球鞋上。



    "你们运气好。



    "老人边錾刻边喘息,



    "去年有个法国佬出二十万买'魂线'技法



    "他突然剧烈咳嗽,錾子划出条歪斜的线。



    吴晓梅立刻递上药汤。龙安心注意到她换上了传统苗装——这是对银匠最大的尊重。蒙阿公啐了口血痰,突然把錾子塞给龙安心:



    "你来,汉人稳。



    "



    银錾入沉甸甸的。龙安心按照投影仪上的纹样下刀,却发现腕不由自主地颤抖。三厘米的直线变成锯齿,汗珠滴在银片上嗤嗤作响。



    "心不静!



    "蒙阿公夺回工具,



    "银器有灵,知道你在想什么。



    "他意有所指地瞥向吴晓梅,后者正捧着扫描仪发呆,屏幕上是放大后的蝴蝶翅膀纹路——那些看似装饰的曲线,实则是用苗文书写的祝福词。



    当月光照进工棚时,第一枚复刻胸针终于完成。蒙阿公用祖传的酸液做旧,银蝴蝶在药液中渐渐泛出幽蓝光泽,与残件几乎一模一样。只是新蝴蝶的眼睛用了现代镶嵌技术——两颗微型摄像头藏在镂空处。



    "给。



    "老人突然把胸针递给吴晓梅,



    "明天是你生日吧?



    "



    龙安心惊讶地看向她。合作社登记表上吴晓梅的生日是3月5日,还有两个月。吴晓梅却像被雷击中般僵住——那是她真实的农历生日,只有寨老们知道的



    "魂归日



    "。



    "银器认主。



    "蒙阿公用苗语念着咒语,突然改用汉语,



    "最里层我加了新东西。



    "



    吴晓梅接过胸针时,龙安心看见她指尖在蝴蝶腹部停留了一秒。那里有道几乎不可见的接缝——苗族



    "情书银



    "工艺的标记,可以将银器拧开填入情诗。她的耳根突然红了。



    返程的皮卡后厢装着蒙阿公的全套工具。老人坚持不肯收钱,只要合作社每月供他三斤五倍子药酒。龙安心透过后视镜看见他站在铁皮棚前,篮球服被夜风吹得鼓胀如帆,脖子上新戴的银项圈闪着冷光——那是用边角料现打的,纹样却是标准的现代雕。



    "扫描数据发你邮箱了。



    "吴晓梅突然,



    "我发现了这个。



    "她举起平板,放大后的蝴蝶翅膀内侧,刻着行字:丙申年吴蒙氏合造。



    龙安心方向盘打滑。丙申年是956年,合作社运动刚开始。而吴蒙氏联名,意味着这枚胸针可能是某个婚礼的信物——就像务婆那辈人常做的秘密约定。



    月光下,吴晓梅胸前的银蝴蝶微微发亮。龙安心突然明白蒙阿公加了什么新东西:在摄像头镜头周围,有一圈纳米级凹槽。当特定频率的光照过,会投影出肉眼不可见的苗文——最古老的示爱方式。



    皮卡车转过山崖时,最后一丝反光也消失了。龙安心没看见工棚里发生的事:蒙阿公掀开地砖,取出一本被油布包裹的营造法式,扉页上有他父亲与某个汉族木匠的合影。老人把书贴在额前,像在进行某种跨越时空的对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