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进入阴历腊月，北京的空气里渐渐有了年味。

    超市里卖起了中国结，区门口也挂上了喜气洋洋的红灯笼。

    写字楼里的社畜开始计划回家的行程。

    陈汐所在的设计组终于赶在年前完成了月牙镇全部六集的动画设计。

    几个月来不分昼夜的忙碌终于告一段落了。

    秦烈那边，数字莫高窟项目也终于渡过了人仰马翻的启动阶段。

    陈汐到北京四个多月，终于有时间跟秦烈一起出去看了场电影。

    周六这天，两个人睡到自然醒。

    起床后惊喜地发现昨晚又下了一场大雪。

    雪后初霁的天空下，北京一夜之间成了北平。

    陈汐裹着睡袍跑上露台，回头朝卧室里惊喜地叫喊：“又下雪了啊，今天我们出去玩吧。”

    秦烈从卫生间探出半个身子，嘴里还塞着牙刷，含糊不清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笑意。

    “好啊，去哪玩？”

    陈汐想了想，“去什刹海滑冰吧。”

    秦烈笑着好。

    两个人吃了早饭，坐地铁到了什刹海。

    一出地铁站，金色的阳光连同凛冽的寒风一齐朝他们扑来。

    陈汐把脖子缩进杨珊给她织的围巾里，擡帮秦烈把羽绒服帽子扣在了头上。

    秦烈抓起陈汐的，揣进自己羽绒服口袋里。

    上午的什刹海冰场，游客相对不多。

    他们租了一辆双人冰车，在冰上撒了欢地驰骋。

    十冬腊月天，疯得出了汗。

    玩够了冰车，陈汐蹲在冰上，秦烈在前面拉着她飞奔。

    陈汐大笑着仰头看向湛蓝的天空，像极了时候在党河的冰面上撒欢的样子。

    玩累了，陈汐坐在河边休息，给范明素拨了个视频邀请。

    视频接通，范明素戴着毛线帽子，正坐在火炉边剥烤花生。

    看到陈汐红扑扑的脸蛋，范明素笑呵呵地问：“在哪疯呢？”

    陈汐反转摄像头，给范明素看热闹的冰面。

    “我在什刹海滑冰呢。”

    陈汐兴奋地。

    范明素吃颗花生，笑着：“不忙了啊。”

    陈汐点点头。

    “我的工作差不多干完了，剩下的就是跟着剧情的变化修改修改设计，不会再像前阵子那么忙了。”

    范明素哦了一声，随把炉圈上的红薯翻了个面。

    陈汐接着：“奶奶，等秦烈把头上的事安排完，我们就回家过年。”

    范明素眼睛亮了亮，旋即想到什么，目光里忽然闪过一丝心虚。

    陈汐觉得范明素好像有点兴趣缺缺，连忙问：“奶奶，你怎么不高兴啊？”

    范明素笑着瞪她一眼。

    “我怎么会不高兴，你们定了哪天回来就告诉我，我提前回杨家桥等着你们。”

    陈汐点点头，随口问：“三黄呢？”

    范明素看看四周，语气自然地：“三黄啊，在院子里呢吧。”

    陈汐：“大冷天的在院子里干嘛，他不是可喜欢卧你脚边烤火吗？”

    范明素：“刚才还在呢，这会儿不知道跑哪去了。”

    陈汐：“你帮我找找，我都好长时间没看见他了。”

    范明素把里的花生扔到炉圈上，扶着膝盖慢慢起身。

    嘴里嘟囔着：“就你事儿多。”

    她掀开厚厚的门帘走进院子里，嘴里叫着三黄的名字。

    犄角旮旯找了个遍，仍是没找到三黄的身影。

    陈汐怕范明素冻着，有点失落地：“算了，你快进屋吧。”

    范明素嘟囔着：“这狗子，整天就知道跑出去玩。”

    她一边数落着三黄，一边蹒跚着走进屋里。

    陈汐结束视频，看着秦烈里举着串糖葫芦远远地朝她走来。

    她扯了扯唇角，忽然发现自己有点笑不出来了。

    秦烈走过来，把里的糖葫芦递给陈汐。

    “怎么了？”

    他察觉到陈汐有点魂不守舍。

    陈汐擡头看向秦烈，她面色沉静，声音却忍不住有些发紧。

    “秦烈，我觉得三黄没了。”

    秦烈闻言，眉头轻轻蹙起，“怎么回事？”

    陈汐看着秦烈，淡声：“这段时间，我每次跟奶奶视频的时候都见不着三黄，我心里觉得不好。”

    秦烈在陈汐身边坐下，伸搂住她。

    “你应该是想多了，上回我看到三黄，他就是有点蔫儿，每天该吃吃，该睡睡，一点毛病也没有。”

    陈汐勉强点点头，一颗心却仍是揪着。

    她忽然对秦烈：“我们早点回去吧。”

    秦烈点点头，正要什么，忽然响了。

    秦烈接起电话，没两句就挂了，转过头面色凝重地看向陈汐。

    “我得去趟fw那边。”

    陈汐担心地问：“出什么事了？”

    秦烈沉声：“fw这个月底要发布星云9vr头盔，这是我们星云系列的重磅产品。”

    “可就在刚刚，奇幻发布了一款vr头盔，从外形到参数和我们的星云9一模一样。”

    “里面最核心的一项技术只有fw有，我们怀疑fw这边有人泄露商业密了。”

    陈汐：“那怎么办啊？”

    秦烈：“我去看看再，核心技术的事报警打官司，这是后话，眼下最主要的是星云9，我们可能要改设计了。”

    陈汐一听，心里轻轻咯噔了一下。

    这可不是动作，不知道又要耗掉秦烈多少时间和精力。

    可眼下什么也无济于事，她跟着秦烈站起来，轻轻呼出一口白气。

    “你去忙吧，我自己转转。”

    秦烈抱歉地搂了搂陈汐，嘱咐她注意安全，然后带着一丝少有的匆忙走了。

    陈汐在湖边坐了一会儿，默默吃完一串糖葫芦，然后起身朝地铁站走去。

    她一个人坐地铁去了牛街，找到了杨珊和韩素素惦记的那家白记年糕。

    秦烈一忙起来，回敦煌的日子又定不下来了。

    陈汐想着还是先把吃的买好了寄回去，这样路上也省得拎那么多东西了。

    

    白记年糕店的窗口前排了一条长龙。

    陈汐心不在焉地站到了队尾，排了大概二十分钟，终于到她了。

    陈汐看着窗口里眼花缭乱的甜品，恨不得每样都买一堆寄回去。

    她买了山楂江米年糕，黑芝麻芸豆糕，红豆馅儿的炸糕，麻酱花卷，椰蓉卷，甑糕，拎着满满当当的几个大袋子离开了售卖窗口。

    她转身朝路边走了两步，一擡眼，整个人愣在了原地。

    长长的队伍里，一个熟悉的身影忽然撞进眼帘。

    还是那样颀长挺拔，温文尔雅，站在北京天寒地冻的街头，朝她温柔地笑着。

    雪后清冷的空气里，忽然绽开阳春般的温暖。

    “宇宁。”

    陈汐惊讶地叫出他的名字，迈步朝他走了过去。

    白宇宁从队伍里出来，迎着陈汐走了两步，在她面前忽然刹住了脚。

    他臂不受控制地张了张，仿佛发自身体和记忆深处的惯性。

    可就在快到触到陈汐的刹那猛地顿住，转了个弯，朝陈汐里沉甸甸的兜子伸了过来。

    “买这么多，拎得动吗？”

    他笑着从陈汐里拿过袋子，帮她拎着。

    陈汐笑笑：“还行，我劲儿大。”

    白宇宁低头看着陈汐，目光五味杂陈。

    “半年多没见了吧。”

    最初的惊喜过后，他的笑容多了一丝唏嘘，却仍是温暖的。

    陈汐的鼻子不知不觉轻轻酸了一下。

    她点点头，笑着：“真巧，北京这么大，竟然能遇到你。”

    白宇宁也笑，轻声：“是啊，真巧。”

    陈汐朝他身后的队伍看了一眼，问道：“你也是给家里买年货？”

    白宇宁点点头，他看着陈汐，忽然：“陈汐，我上周领证了。”

    完歉然地低下头，略显尴尬地推了推眼镜。

    他给她的那些海誓山盟还在耳边，现在却已经是别人的丈夫了。

    陈汐微微睁大眼睛，虽然惊讶，却仍是真诚地：“恭喜了。”

    要她心里一点怅然也没有，那是骗人的。

    可时至今日陈汐早已经明白，她对白宇宁，始于喜欢，也终于喜欢。

    这份感情终究和生死，和一辈子扯不上边。

    而今站在他面前，陈汐眼睛里那一丝湿润，更像是因为见到了久别的亲人。

    她永远依恋他身上的那份温暖。

    见白宇宁面色惨淡，陈汐忙语气自然地加上一句。

    “李广鹏结婚那天我听阿姨你处对象了，是你们医院的对吧？”

    白宇宁点点头。

    陈汐笑着：“真好。”

    白宇宁看着陈汐，没有话。

    其实，真的挺好的。

    他遇到现在的妻子之后，才明白陈汐和他有多不合适。

    陈汐是匹不羁的野马，他爱到心力交瘁，却始终找不着北。

    而现在的妻子，依赖他，仰慕他，追随他。

    让他真正尝到了在爱情里意气风发的滋味。

    可尽管如此，和陈汐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却已刻在他心上，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

    两个人在寒风萧索的街头相顾无言一阵。

    陈汐指了指越排越长的队伍，提醒道：“快去排队吧，晚了得排更久了。”

    白宇宁看向十字路口的另一端，道：“我车停在不远处，送你回去吧。”

    陈汐摇摇头，“不用了，我刚才叫了出租。”

    她看一眼，道：“马上到了。”

    她从白宇宁里接过袋子，最后朝他笑了笑，轻声：“那我走了。”

    她转过身，一步步朝街边走去。

    “陈汐。”

    身后突然传来白宇宁的声音。

    陈汐停下脚步，回头看向白宇宁。

    白宇宁站在不远处，忽然：“有空叫上秦烈，一起吃个饭吧。”

    他迎着陈汐沉静的目光，终于放弃了那丝粉饰的释然。

    陈汐微微怔然一瞬，从白宇宁五味杂陈的目光里，读到了许多言之未尽。

    比如你的修车厂不要了吗？

    比如你的底线不是留在敦煌吗？

    比如当时为什么就不肯为我妥协一次呢？

    她却不知该从何起，她对他好像始终是这样，不知道该从何起。

    陈汐只点点头，声：“嗯，有空约。”

    她刚准备要走，就听白宇宁忽然问道：“你在这边开心吗？”

    他记忆深处的那个陈汐，喜欢骑着摩托在敦煌的老街里飞驰而过。

    她美得不出众，却飒然得让人神魂颠倒。

    他灵魂深处的那个陈汐，长发飞扬，我行我素。

    尽管他用尽全力也没能走进她的世界半步，可他依然为这个世上独一无二的她心驰神往。

    她就该是她啊，他曾经的姑娘，眼睛里有光，谁都困不住她。

    陈汐怔怔看着白宇宁，冷风吹过冬日的街头，吹进她心头一道莫名裂开的缝隙里。

    透过那道缝隙，她看到一片寸草不生的戈壁。

    那曾经是她的绿洲，她离开敦煌的每一天，都有一棵胡杨树从那片绿洲悄然消失。

    她的修理厂每天是个什么光景？

    杨珊的肚子多大了？

    韩素素爸妈是怎么松动的？

    秦展回家没闹别扭吧？

    伯洋跟敏又是怎么看对眼了呢？

    奶奶入冬以后身体怎么样？

    三黄那么老了，还有多长的日子呢

    那些错过的点点滴滴，从她的绿洲一点点消失，只剩下一片空旷的戈壁。

    陈汐看着白宇宁，目光闪烁。

    他从前未曾有过一句话戳中她的心窝。

    此刻却在陌路街头，轻轻戳中了她。

    陈汐幡然醒悟，她其实一点都不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