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空谷芳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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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岚再也没有办法,在埙声之中回忆起她与陆幼卿之间点点滴滴的往昔过去。

    “你能用理智控制自己的行动, 距离深爱之人千里之远, 却永远也没有办法控制你的心, 在灵魂深处到底希望得到些什么。”老林长叹。

    前路漫漫, 想靠着至毒的法器白骨梨埙恢复记忆, 本也是一条不可能达到的无解之路。

    魂网一日不解, 方岚任何搜寻记忆的努力都只能是奢求。

    而到底,她最终的选择, 仍然只能在真相, 和可能瞬间到来的死亡之中,二选一。

    现在回想起来, 詹台当初未必猜不到真相。他对她,对白骨梨埙都了解甚深, 极有可能早已在她噩梦之中的呓语拼凑出了陆幼卿的真面目。

    解开魂网,得知真相,却要面临马面罗刹可能的来袭。

    而不解开魂网, 就永远没有办法得知真相,要做一个没有家人、没有记忆也没有过去的人。

    一个人的人生, 自呱呱落地开始,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承载记忆。二十年的岁月,可以有多少欢愉、温馨、甜蜜、疼痛的过往。父母亲人的呵护娇宠, 同窗好友的陪伴守候、师长的谆谆教诲, 甚至是路人之间的善心一举,对于方岚来都只海市蜃楼繁华一梦, 一戳即破的斑斓气泡而已。

    十三四岁时青葱懵懂的初恋、十五六岁时怦然心动的告白、十七八岁时共同拼搏挥汗如雨的高考,二十岁时与同伴通宵网吧的肆意,她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是假的。

    父母亲恩,同学友爱,什么都没有。

    她的过去除了一场卑微又悲剧的狗血爱情剧,什么都没有。

    她执迷多年,一朝醒悟,终于明白过往情感错付。

    没有爱,不是爱,却只有被辜负的委屈,一直挣扎着消散不去。

    她不解开魂网,就此沦落为一个什么都没有的人…

    除了詹台,什么都没有。

    她若是彻底与过去作别,从今以后便有且仅有詹台。

    方岚走到窗边,轻轻推开老林家中紧闭的窗户。

    此时正值下班高峰,窗外车水马龙尾灯闪烁仿佛一条巨龙。每个行色匆匆的过客,都有着属于他们自己的故事。

    街边站着一个落魄的歌手,抱着破旧的吉他,沙哑地唱着Beatles的歌:“In the end, the love you take is equal to the love you make.”

    爱的得到和给予从来都是守恒的。

    她有限的记忆之中,有关爱的那些都和伤痛相关,从来都没有得到过的,一贫如洗的她,到相处的最后,会不会沦落成一个只懂得伤害却不懂得爱的人?

    而这样一个满身伤痕自私冷漠的她,又真的能够带给他幸福吗?

    遇见她之前,他是天资卓越的少年英雄,而遇到她之后,他是满身伤痕的阴鹜游子。她留在这世间,对他来又到底是劫难还是幸运?

    “解开魂网吗?”老林站在她的面前,颀长的身躯略显佝偻,沟壑纵横的脸上写满了怜悯,“你想好了吗?”

    是浑浑噩噩地生,还是明明白白地死?

    不过是须臾之间,方岚抬起眼睛,诚恳又坚定地看着老林,一字一顿地:“嗯,想清楚了。”

    一切结束之前,她想去一趟三清山。

    陆幼卿的亲生母亲曾经住过的地方,也极有可能是他最初被收养的那个地方,也是白骨梨埙的梦魇之中,她回忆里的只言片语提到的地方。

    玉京玉虚玉华,三峰挺拔,峭壁千寻,山势诡谲。方岚抬手遮住眼前夺目的阳光,经过九天锦屏一路向上爬。国庆刚过不久,越往终点行进,西线上的游客就越稀少。夹道两边都是红绿相间的原始森林,清幽灵动,极适合修行养生。

    她一边慢慢地走,神思却飘到了曾在山中修行的胡易。

    不知狐狸和吴悠他们如何?也不知…詹台现在身在何处?是否还像之前一样愤怒?是不是像她对幼卿失望一样,他也会认为自己过往的情感被辜负了呢?

    三清宫始建于宋,明代重修,以道观当中修行的女道士闻名。道观白色的墙面,黑色的屋檐,红色的香炉,映衬在碧蓝色的天空之中,十分古朴自然。正殿之中供奉道教三清,眉目慈和。殿前巨鼎之中,正红色的龙香擎天,不知是哪位出手大方的香客留下。

    白色的烟雾缭绕,观前的巨树恰如一柄巨伞,遮住了整间道观的阳光。

    方岚想起初次和詹台见面不久,也曾在一个遮天蔽日的阴暗地方,他曾带她拜访过童道婆。

    生老病死,是世间每一个人都将走过的必经之路,无非早晚而已。逃不过生死的凡人,心中也有放不下的执念。过鬼门关踏黄清泉,淌忘川河跨奈何桥,云游的魂魄浑浑噩噩走到孟婆面前,接下她双手奉上的一碗清汤。

    饮下,就此一忘皆空,过往种种尽归尘土。

    若是与命相抗执意不饮呢?

    就会灵智未开一片混沌,投胎成为盲童一般的童道婆,出生之后,就会很快地死亡。

    而长而又长的时间的洪流之中,一场又一场往复不断的轮回之间,一天,一年,一生,又算得了什么难耐的等待?

    詹台救了明知不能久活的童道婆,也一遍又一遍地救活了明知很快就会死去的她。

    而她和童道婆,将死之人,又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

    方岚久久站立在红色的香炉之前。

    暖阳洒在她白皙的脸上,如玉的肌肤反射出点点晶光,耳垂上缀了两只晶莹剔透的白色梨状耳钉,眉目仿佛画中走出的仙子,美艳不可方物。

    在她静谧面容之前,三清山秀美的风光黯然失色,天地之间唯独有她一人,吸引了人间全部的目光。

    她矗立片刻,从怀中轻轻掏出了还带着体温的白骨梨埙,慢慢放在唇边。八只手指盖在埙身的九孔之上,朱唇轻启,干燥温暖的气流一泄而出。

    嘶哑、难听、虚弱、曲不成调。

    她苦练多日,仍然吹奏不了他最珍贵的法器,白骨梨埙。

    灰色衣袍的女道士三三两两地围在她的身边,或好奇或厌恶的目光纷纷投来。方岚却岿然不动我行我素,举手投足怡然自得,仿佛沉浸在美妙的回忆和乐曲之中。

    许久之后,终有一人驻足在她身侧,轻轻了一句:“姑娘好相貌,清扬婉约顾盼生辉。”

    “宛如…空谷芳兰。”她这样夸道。

    手中的白骨梨埙砰地一声落在地下,乐声骤然而止。方岚猛地回转过头,目光如炬盯着面前之人。

    中年妇人,五十余岁的年纪。黝黑的皮肤依旧难掩她明丽的五官,满面遍布的皱纹之下,是曾经赛雪欺霜的肌肤。

    她坦然又大方地迎上方岚审视的目光,唇角轻扬,言语之间仍带了几分未改的陇西乡音。

    方岚与她对视良久,一字一顿地:“无根浮萍,愧不敢当。跋涉来此,只为三个字。”

    “为、什、么?”

    为什么要编纂我的过去?为什么要抹去我的记忆?为什么要用一张魂网毁了我的一切?

    为什么陆幼卿要用一张魂网,营造出一场他失踪在我面前的骗局?

    这一切都是为什么?

    那人仰着高高在上的面孔,静静地看着她,却像是半个字也不明白方岚的问题,不明白方岚此时挣扎的表情。

    许久之后,那人慢慢蹲下身,从地上捡起掉落的白骨梨埙,塞回到方岚的怀中,却什么都没有,转身一步一步地离开。

    这个世界上,有着那么多条难以分辨的十字路口,有着那么多相似又不同的人,有着那么多环环相扣精彩绝伦的故事。

    偏偏是她,拿着错误的线索,在无边的海洋中寻找一根细不可见的绣花针。

    她相见不识,也从来都没有资本去质问。

    方岚在这一刻明了了,她永远也无法找到陆幼卿,永远也无法知道这个她苦苦追寻的答案。

    像奈何桥前的孟婆,双手奉上一碗清汤。

    方岚须在此刻选择,做不做那投胎转世的童道婆。

    是饮下一口清汤,就此前尘往事时尽皆过往,还是从此利刃高悬,做一个清清白白的活死人。

    是饮下一口清汤,从此将她和詹台的一切都抛下,还是执念骤起,惟愿生生世世相伴相随再不离弃,哪怕混沌一生也无所畏惧?

    方岚骤然惊觉,她在一次又一次地濒临死亡之中,第一次怕死。

    而她对死的恐惧,来自于对生的向往。

    在一遍又一遍被拯救的历程之中,他身上的点滴血渍顺着她遍体的伤痕,慢慢浸润慢慢汇入。

    魂网入魂,侵蚀人心。

    情爱二字,又何尝不曾入魂?何尝不曾一点一滴彻底地改变人心?何尝不曾让满心死志的她,在生命的最后关头充满了对人世间的留恋?

    她身上那张陆幼卿亲手种下的魂网尚未破解,就又被詹台以绵延不绝的眷恋种下了另外一张密密麻麻的情网,箍得她进退维谷。

    她逃一次,他找一次。

    她死一次,他救一次。

    生命的宝贵,由他的血和汗水,一览无遗地写在她面前,清清楚楚。

    詹台的每一次受伤,都承载着他最朴素的,对生的希望和向往。

    是来自杀人如麻的阴山十方的他,对生命本真最原始的敬畏和尊重。

    就连注定命不久矣的童道婆,在短暂的生命之中都得到了詹台全心全意的拯救和陪伴。

    更何况是她?

    生命的每一分每一秒,何其珍贵?

    她不愿意放弃曾经的二十余年岁月和记忆,难道就可轻而易举放弃她和他数次生死相随?难道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放弃,乌珠穆沁草原上如水一般温柔的目光?

    作者有话要:

    过去和詹台,二选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