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群青 我们再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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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9章群青我们再次



    “啊?”



    眼睛微微睁大,代澜刚想回应,左擡起却恰好碰到了什么,噼里啪啦一阵。



    低头看,原是不心碰掉了洗台上的肥皂盒,蓝得剔透的肥皂静静躺在白瓷盆里,她有些乱神,但先回答睿:“我不是啊。”



    睿眨巴几下眼,被发现后倒也不藏了,大大方方从墙后出来,得到否定回答噘嘴,稚嫩声音轻轻埋怨:“好吧好吧”



    代澜不清楚他们之前过些什么,此时也无法再去深究,伪装笑意几乎花光气力。



    好在应付一个看上去只有五六岁的孩已足够,看她告别后气鼓鼓跑走,笑终究熄灭。



    等最外隔开餐厅与卫生间的珠帘不再碰撞摇晃,直到最后只剩自己的呼吸声,让头脑沉静。



    垂眸,代澜摘下口罩。



    擡眼审视镜子里的自己。



    她眼神疲惫没有焦距,仿佛一块被海水浸泡许久的腐烂木头,被捞上岸后赤/条条地被风抽打,早已麻木不仁。



    真是一副讨人厌的皮/囊啊。



    有时候代澜觉得自己的灵魂好像会飞起来,譬如现在,漂浮在半空中审视着自己,而这副肉/体又在镜子里审视着自己。



    从上至下,从下至上,仿佛这是另一个人。



    看卸妆棉沾上卸妆油开始不停揉搓头颅的正面,把那层看得见的狼狈面具一点点卸下,露出更丑陋的模样。



    她又没有声音地哭了一会儿,仿佛只为观察从皮/囊里还能挤出多少水,而为此向心脏捅的刀子有真实的痛。



    这就是“我”的样子吗?尽管看过无数次,她好像还是不认识自己。



    都人生来到世界上都是赤/裸的婴儿,一个头,一双眼睛,两只耳朵,一个鼻子,一张嘴,大家都是一样的。



    可为什么长着长着,“我”就成了“这副”模样呢?



    代澜又想起来旁人各式的“笑”。



    记起刚被确诊那段时间,某天半夜睡不着,她虚扶着洗台的边缘凑近倒映的自己,学着重新认识自己。



    一本病历提醒的不止是生病,还提醒了她似乎已经忘记有多久没有发自内心地笑过。



    那么先从微笑开始。



    她微微扬起嘴角,定格不过几秒又退却,好似刚舒展的含羞草又遇上阻碍。



    不过,好像还行。



    再来个露齿笑,她鼓励自己。



    可为什么一张脸好像总有哪里不和谐?



    那再试试开怀大笑?



    好诡异



    代澜死死盯着自己镜子里的脸,甚至凑得很近,近得几乎要贴上去。



    直到眼珠里的血丝都能看得一清二楚,直到瞳孔的幽黑好似要将自己全部吞噬。



    



    即便指甲被抠得所剩无几,可刮在陶瓷上依旧发出涩而尖锐的声音,如此令人烦躁,代澜却恍若未闻。



    忽然,她从喉间吐出一口绵长的气,好似灵魂被抽空,陶瓷的尖叫消失了,从指甲和肉之间冒出断断续续的红色,换来对“笑”的醒悟。



    是这双眼失去了活力。



    或者,生命。



    嘴巴不论如何笑容,尝试开怀,都与上半张脸的僵硬割裂,拼在一起就是反常的伪人感。



    好像是自己,又好像不是。



    笑啊



    你笑啊?



    这双眼怎么就不会笑了?!



    绝望、讽刺、无奈。



    情绪流转。



    寄居在这副躯壳的灵魂对肉/体发了火,脑子里甚至能听见另一个自己怒吼到嘶哑的声音,可不论如何就是无法在眼睛里看见麻木和空洞以外的东西!



    她试图强迫和肉/体达成妥协,可它似乎无法操控,反而放肆地从眼神中迸出恨意。



    比意识快,“啪”地清脆一声,惨白脸颊上缓缓泛出刺眼的红,一滴泪从右眼角淌下,透明途经红色反扑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感。



    那就恨自己吧。



    让恨记住一切。



    睁眼的一瞬,代澜从郁结里全身剥离出来。



    她又回到现在。



    跌落回忆旋涡的代价不菲,她大口喘着气,脖颈长时间僵硬而酸,后背冒的汗早濡湿打底衫,好似被浪拍上岸的鱼好不容易又被冲回海里。



    但内心下了死命令,只容许自己缓神一阵。



    她还在外面,虽然厕所单间在后面,可也占了人家的一面洗台。



    深呼吸后,强打起精神将未完成的卸妆步骤继续完成。



    一年已过,她学会和抑郁共存,虽然偶尔还是会打架,像今夜那样,但比从前好些的是,起码能从战后的荒野中站起来,宁可爬也要爬回家。



    等回家,回家了再把思绪彻底整理一遍。



    心情稍有平复,把指望留到再晚些,代澜正想开水龙头洗脸,忽地注意到落在洗池底的肥皂。



    好像是刚才不心碰到的。



    指尖触碰瞬间却唤醒某些碎片记忆



    何子游女朋友?



    肥皂在掌心揉出细腻泡沫,代澜今天的脑子确实有些使用过度了。



    她不由自主,却又如此顺其自然地将“女朋友”一词,与当初看的微博,也就是何子游的“白月光”一词进行联想。



    石块般的脑袋在冬季冷水虔诚洗涤下好不容易获得一丝清明。



    不对何子游如果这样帮我,会不会影响他追白月光?



    脑袋简直搅成一团浆糊,混乱且跳跃,好似牵强拼凑的拼图,更别提此刻因过载而似遭受棒槌捶打的太阳e,



    嘶好痛



    使劲锤了捶脑袋,过分愤怒过分悲伤的后遗症尽显,容不得代澜往深处思考,但强烈的边界感和自我秩序感逼迫她交出答卷,哪怕留下一个暂时的答案。



    



    从前只是哥哥,或许现在



    再度望向镜子,剥去狼狈面具的她又回到了往常模样,阵痛后深呼吸,直到一潭死水静幽幽。



    现在应该可以称作能够信任的朋友吧。



    -



    “姐姐,你终于出来了啊!这边这边”睿几乎是即刻迎上,自然牵上代澜的。



    抱着一团乱麻,她慢吞吞走出了卫生间,任由睿牵引。



    黑蓝色袄敞开,衣摆因前冲的动作迎风鼓起,女孩直接拉着她来到最里面被山水屏风围住的位子,眼瞧着代澜坐到何子游对面,她才昂首挺胸问:“那上菜了吗?”



    故作老成的模样让代澜心软,对面的人紧接着就回应:“上上上,去吧。”



    “好嘞!”睿笑吟吟地撂下这声,人已飞快走远。



    “给你洗过了,”何子游先开口,随意指了指她面前的碗筷,很快又恢复两肘并行在胸前撑桌,身子前倾的姿态,见代澜点头道谢,歪头笑意更甚,“谢什么?你好些了吗?”



    好与不好的



    “算是好些了吧”代澜捧起面前的热茶,菊花香气悠扬但难解头脑混沌,抿了一口,放杯时轻念,难掩惆怅。



    刚从痛苦中缓冲过来,往常总会陷入静置麻木的阶段,但何子游似乎总有让她轻松些许的魔法。



    他们之间沉默一阵,空白却并不压抑,在他身边的容错率好像额外高。



    代澜会猜,不知是因为他平常在外就是这么张扬性格感染与她,还是因为他本身就如名一般,“和自由”,才让她如此荣幸触碰到“自由”。



    她不知道,只等流水到达,承自由之意让自己紧闭的心摊开,再摊开些。



    于是这次,代澜主动。



    “学社工的时候会接触到一些案例,”她从两人有交集的职业入,娓娓道来,“像我和我的父母之间的矛盾,就属于需要家庭社会工作的帮助”



    可旧事重提总容易伤感,哪怕代澜笑着谈,可连自己也能感受到,脸部肌肉似乎不为她所控。



    笑得或许很苦,嘴角抽动着,她将呼吸沉了又沉,不得已将一句话拆解成两句,压抑那股涌来的鼻酸,无奈里的讽刺将他们的对视错开:“我才意识到,原来这就是医者不自医。”



    曾经还想学成以后若是陷入困境还能自救,可现如今看来,自己身在其中,顾忌太多,反而更难,何况她只是个半吊子,大学刚毕业,初出茅庐,把自己弄得一团糟。



    她又自嘲,什么帮助他人呢,连自己都救不了,还好意思这些。



    “阿澜,”对面人轻声唤她,声音轻而易举越过中间阻碍,却不容易被旁人听去,“不要总是贬低自己。”



    “我没贬低”代澜下意识否认,却见何子游就这么坦然望着自己,似乎所有阴暗面在他面前都无所遁形。



    他又笑,刺眼的光偏偏追着阴暗面,她也许难以抵赖:“真的没有吗?”



    还是妥协了。



    代澜投降,驼背让她像快合起来的蚌:“你又看出来了。”



    也不知道是自己演技太拙劣,还是何子游太聪明,似乎自己每次心里有什么掩藏于话语之下,一点未提及的低落都会被看出。



    是,她就是在贬低自己,甚至有时会自暴自弃地想,是不是只要快些贬低,就可以在别人讨厌自己之前兜底。



    身后山水屏风文雅,衬着他眉眼愈发柔和。



    代澜眨眨眼,与何子游目光相交一瞬好似迎面暗潮,光明下涌动无尽深意,她暂且难以读透。



    “可我觉得你很好。”他轻笑,比她的自然多得多,先前氤氲不安被拨开一道清晰的路。



    她又闻到来自何子游身上的那阵香味了。



    代澜不得不逃避,免于蛊惑:“不,你觉得很好,又有什么用呢是我自己,讨厌自己。”



    将指缩成拳,她尽力不让自己再去撕皮,逼迫指安定,叫指甲都嵌入肉里,麻木中获取知觉。



    无法感受到快乐、兴奋、幸福、激动好像在茫茫雾气里行走,连一个指示牌也没有。



    只有讨厌自己,伤害自己,才能在长久的麻木里找到唯一的一点痛感。



    是痛让她感受到自我还存在,是痛让她感受到还存活!



    钝意的雾气里,代澜跑得跌跌撞撞,身后便是蔓延的沼泽,若是彻底放弃疼痛,麻木便会将她彻底吞噬,失去与外界最后一丝联系。



    “可是我有点好奇。”



    代澜的脖颈有些重,背部痛得很,在无所承接的空白中,她将目光垂落在右侧还剩半杯的菊花茶里,盯着它渐渐将透明的水染成甘黄:“好奇什么?”



    “你讨厌的自己是什么样的?”下一秒,何子游起身,为代澜又斟上饮尽的菊花茶。



    她肿胀的眼皮尽力往上擡,与刚坐回去的男人对视一眼,而对方依旧是笑,鼓励她接着叙述。



    “讨厌很多地方,”目光错开,她的声音又低落,“我长得不好看,经常给别人带来麻烦,粗心,记不住东西,胆子,不专心,冲动鲁莽,心不灵不巧,容易多想”



    原先还只当数几个大头,可何子游丝毫没有叫停的意思,代澜便不知不觉越数越多。



    直到她声音细如蚊,直到她在脑海里再也搜刮不出一个不重复的缺点,才不舍地闭嘴。



    不过最后还是补充了一句:“可能还有漏了的,想起来再吧。”



    “好多啊,”何子游惊奇,边边将毛衣袖捋上半臂,“数了数,好像都有三四十个了吧”



    有这么多吗?



    “那优点呢?”很自然地,在代澜料想中,他果然问出这句。



    她强颜欢笑,连动脑都懒得动,双撑着沙发微耸肩,又叹气:“好像有点难吧。”



    “很难吗?那我找一个。”



    他分明是明知故问,早有准备,还要自己配他演戏



    估计又是什么“其实你长得很好看,很聪明”之类的安慰吧她早就从旁人嘴里听过千遍万遍,不过是虚言,全是毫无新意的客套话罢了。



    “你能一下子数出自己三四十个缺点,很厉害,这就是优点啊。”



    什么?



    这也是优点吗?



    她从沮丧中懵然擡头,那颗痣总将他衬得如此斯文,叫她忘记他如今有多恣意,做事不按常理出牌,但却感受不到任何被戏弄的感觉,只是好似被轰然往怀里塞了一大捧阳光,猝不及防。



    是不是因为他是何子游?



    “这算什么优”代澜的脸颊很烫。



    “这就是优点。”



    也许只是因为他是何子游。



    肯定且肯定,他从她里接过对是缺点还是优点的界定权,正如与他突然重逢,突然地靠近,在不知不觉中连同自己的命运也被改变。



    这个世界,代澜所在的世界,混乱的秩序被他推翻,温柔又桀骜地宣布,需要且必要重新定义一切。



    然后将主导权交给她,是如此相信她有重来的力量。



    “既然你用四十条缺点否定自己,那就从这四十分之一开始肯定自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