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中生智
不止淑妃在瞧, 屋子里的妃妾都在往皇帝身后瞧。
这是不愿带出来。
皇后心中冷笑,妾只怕您今儿要藏不住人。
皇帝外间端罩一除,露出清爽爽一身酱色长绸袍,显得人越发身形高大,背脊宽阔挺直, 面容冷厉。
众嫔妃霎时红了脸面,有心想多瞧几眼又不敢多瞧。
众人簇拥着皇帝往最上首入座, 内侍们悄声绕过玫瑰椅立在后头。
妃嫔们一一立住,眼神皆似软剑,在饮茶的空隙间抬眼扫视乾清宫来人。
皆与传言所述不符。
瞧瞧都不让, 一个奴才,还真当娇女藏屋里不成。
曾是娇女的妃嫔们吃味,心里泛酸。
上首皇帝一撩下摆叉开腿坐下,玫瑰椅巧精致, 似要安不下这高大的帝王。
皇后亲奉茶,“圣上, 您用茶。”
“嗯。”皇帝接过,饮下一口。
“皇后坐罢,让奴才伺候便是。”他淡声道。
“是,妾谢圣上体恤。”皇后温言低语, 嘴角微微提笑,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端庄得正正好。
帝后二人皆安坐后,嫔妃们才理理衣摆入座。
两位紫禁城的主人低语闲谈后宫杂事, 几位高阶妃嫔意陪衬,下首坐着的嫔妾坐得端端正正,乖巧静听,不敢搭话。
只是时不时便要抬臂抚一抚一丝不苟的发,露出凝脂似的腕子上挂着的那些闪耀的珠宝,心思晒得明晃晃。
有什么可羞的,你瞧不起我手段拙劣,怎的不看看自个儿腕子上戴着的金镯子又镶了多少颗红宝石紫水晶呢。
土包子,只知要夺人眼,一不心红配绿,笑掉人大牙。
这个抬一抬,那个拿帕子抚一抚。
面上含羞带怯,内里白眼都不知翻了几回。
只宁嫔不动如山,守着一碟子酸橘,也不叫宫女伺候,纤纤细手亲自缓缓剥去橙黄果皮,露出里头饱满一颗果肉,在一屋子宝石中质朴地出奇。
剥个果子都这般撩人,狐媚子,倒是装得好,出尘不染似的。
冤家对头嗤笑。
呵,把戏,懂什么叫知己知彼么。宁嫔不屑,她可是事先探过消息。
皇帝眼往那处扫,又是个喜酸的,瞧着牙疼。
不过人倒是安分,守着碟子吃食就谁也不搭理,同那奴才有些相像。
他目光多留了两瞬,淑妃的余光也顺着走,就知是这个贱婢,她心中实在恼怒。
呸!下作。
其实也未出格,吃个橘子罢,又不是当众脱衣裳,不知怎的就下作了。
皇帝默默瞧上一圈,垂眸。
太闪,晃得眼疼。
“圣上,今儿淑妃妹妹特请了逢春园里的台柱子入宫热闹。这会子已准备妥当,圣上可要瞧瞧?”
皇帝可有可无地应一声。
他不喜京戏,可屋子里装着这么多女人,瞧戏总比瞧他要好。
皇后笑,向淑妃递眼色。
淑妃吩咐下去。
戏台子是早就搭好的,最底端安着几根可滚动的光滑圆木柱子,上头命令一下,下头的奴才便立时将戏台自偏殿移到正厅,先摆与圆柱子咬合的凹槽木台,再合力将戏台安上去坐好。
皇后捧着红绸布做面的戏单子问:“圣上您听哪出?”
皇帝没什么想听的,低下头,掸掸下摆,给了个脸面与淑妃。
他平声道:“今日淑妃之喜,便由她来点罢。”
“是,圣上真真是圣恩厚重。”皇后未多,脸上的笑不变分毫。
她将戏单子递给孙嬷嬷(皇后的奶嬷嬷)。
孙嬷嬷接了,面上笑得喜庆捧着往下走几步,递到淑妃跟前。
淑妃老早就起身福礼谢恩,脸上喜不自禁,两团绯红,娇妍似盛开芙蓉:“妾谢圣上抬爱。”
接了戏单子,装模做样的翻翻,点了出贵妃醉酒。
还要遮掩,“妾闻逢春园闭月最擅唱这出,扮相也是绝妙。”
切!老套,您什么便是什么罗,左右您是今儿主角。
还没成贵妃呢,就点出醉酒,不害臊。
这真当自个儿貌美赛杨玉环,落雁羞花么,可笑。
台上唱什么不紧,台下您要如何唱好今日这出才是重头。
众人暗地里嗤之以鼻,也不知是嫉妒还是真瞧不起这做派。
逢春园花旦粉墨登场,在明黄布帘半遮的戏台上托着柔媚的调儿唱醉生梦死。
红蓝珠翠发冠正中镶嵌一颗如婴儿拳头般大的东海明珠,流光溢彩,夺人眼球。
“这颗明珠倒是做得真。”
“正是呢,瞧着逢春园费了心思在上头。”
戏子头上这样大的东珠自然是假的,众人皆知乾清宫里倒是有一颗真的。
皇帝暗中嗤笑,托着手中两颗玉核桃缓缓转动,闲闲看一场好戏。
这戏子身段也不错,虽是男子却腰肢纤细,腰带束得紧,几层戏服罩下来都挡不住勾人曲线。
皇帝目光悠悠,一寸寸量。
比魏七还细上几分,目光下移。
后头藏在下摆里,倒是瞧不出来好与不好。
不知哪个更妙。
不爱听戏,只好瞧人。
瞧得众嫔妃惴惴不安。
倒是大意罗!圣上如今!
背地里手帕都要扯烂,生怕今日过后宫里还要再多个戏子出来争宠爱。
敬妃瞧瞧皇帝,又瞧瞧皇后。
后者对她笑,笑里藏几分深沉意味。
“妾倒是听闻当年杨贵妃发冠上的这颗珠子大有来头。”
“哦?什么来头,姐姐快。”分明知晓,却仍故作好奇,要开口来问。
敬妃掩嘴笑,余光暼上头,帝后二人无甚反应。
她接着道:“皆是些市井戏言,妾从前待字闺中时胡乱听来的,当不得真。”
“呀,姐姐罢,今儿好日子,圣上不会怪罪,姐妹们听个乐儿罢了。”几位美人盈盈望向皇帝。
后者将目光转过,淡淡地应一声儿,复又去赏戏台美人。
皇帝心知肚明,怎会不让她们演完。
“既如此,妾便信口胡言罗,姐妹们见笑。”
皇后也瞧了过来。
“传言百年前,天上的星诛龙王触犯了天条,玉皇大帝震怒,将其贬入东海,令他待在海底三百年镇守东海海底一水妖。谁知日子久了,龙王却与那水妖生出了情意,还将自个儿身上最为宝贵的一枚龙鳞化为东珠,赠予水妖。”
“呀!真真是个痴情神仙。”众人掩口叹。
“只可惜。”敬妃故作玄虚。
“可惜什么?”
“可惜原来那水妖一直在欺哄龙王,东珠一到手,龙王法力削弱,她便逃了出去,化为人形,匿于人间。”
“真可恶。”
“是呢,可叹龙王痴心一片。”
“姐姐,后来呢,东珠怎会易至贵妃手里。”
“后来,此事流传开,东珠几经辗转,不知怎的叫一个富商买下了,他见此物非凡,便献于朝中一大臣,大臣又将其献于玄宗,玄宗爱贵妃,稀世珍宝尽赏予美人。贵妃得了明珠,当夜便梦见了水妖与龙王在东海里的种种情-事。”
“呀!可真是一桩奇闻。”
“确是稀奇。”
“翌日贵妃将此梦当个笑话道与玄宗,玄宗叹,言此事定不是梦,此珠甚妙,恰示他对贵妃的痴心。”
众人听后唏嘘,一时沉默,偷偷暼上首帝王。
皇帝杵着脑袋歪在扶手上,将玉核桃搁在朱漆几面上,修长的手指把玩腰间龙纹玉佩。
敬妃又道:“今儿乃淑妃姐姐生辰,妾听闻圣上乾清宫内也收有一东海来的明珠,不若。。。”
要见便见罢,又不是生得不好上不得台面,一味藏着还以为朕多在意他。
“安喜。”皇帝早有预料。
“奴才在。”
“派人回乾清宫取那颗东海明珠来。”
“嗻。”
“妾谢圣上大恩。”淑妃盈盈下拜,“只是怎好再劳乾清宫的公公们跑一趟,岂不怠慢了圣上,便由妾发人去罢。”
皇帝不置可否。
安喜也终于知晓台下这几位主子唱的是哪出戏了。
延禧宫总管太监亲派人去乾清宫传话,太监脚程奇快,一盏茶的功夫便到了乾清宫。
魏七这会子正在外殿掌事,管着几个外殿奴才为明儿除夕做最后的一点子安置。
下头人来报,道延禧宫来人,请开库取东海明珠。
魏七心中觉着奇怪,他从前还是内院奴才时,曾管过储物之事,记得乾清宫里的东海明珠只有一颗,其余的皆在内务府里存着。
然乾清宫里的这颗最为珍贵,乃八年前圣上于太子大典之时得来,存在西库东侧的大箱子里头,八年间随圣上由东宫搬至乾清宫,从未赏过人。怎的今儿竟要赐予淑妃主子。
他虽觉着稀奇,倒也仍是召了现今管储物的内侍去开库,将东西取来。
御前贴身的内侍皆随圣上去了延禧宫,现下乾清宫里只他品阶最高,他不主事还能由谁来主。
吩咐已下,那头自有人得令办差。
魏七立在偌大的外殿正厅内,手持暗紫拂尘杆缓缓转动,眼珠子盯着上头繁复的纹路与一颗红宝石,微皱眉头沉思。
一会子后,拂尘停。
不对。
东珠这等名贵之物要出库赏人为何安爷不派人来取,反倒是延禧宫来人?
他再细思,总觉着不合规矩,心里不安。
若乾清宫人未来,总不能叫延禧宫的那个太监直捧了东西回去,总得有个管事的一同送去才妥当。
魏七心下突一咯噔,举头环顾四周。
不正正是落到自个儿头上!
原来醉翁之意不在酒,竟在他这个榻上人!
躲了这么久,今日终是避无可避。
魏七心绪难宁,安爷都未能拦下,这境况实不妙,自个儿该怎么办。
他足下踩暗黑大理石地砖轻点,十来下后突疾步往侍院那头走,径直回了自儿屋内,几步行至最里头的紫檀木八宝阁前,砰得开东侧的雕花格,取出一狭长木盒。
深吸口气,缓缓扣开铜锁。
前些日子圣上落下的白玉翡翠珠串静静地躺在里头,柔光四溢。
魏七闭眼,心一横,将东西取出来挂自个儿脖子上。
起身离去,朝呆立在榻前的千子二人扔下轻飘飘一句,
“ 随我来。”
“ 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