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花红梅

A+A-

    重华宫位于储秀宫后头, 现下正殿里头已坐满了穿金戴银的妃嫔们。

    只是今儿一个个地都额外沉默。

    昨儿延禧宫内众人合演的那场戏令圣上拂袖而去,今日是除夕佳节无人再敢触霉头。

    皇帝一人端坐在桌旁,宫女太监们簇拥环绕着伺候。

    只是又不见昨日那个刁横的奴才。

    众人分坐在其余的桌上,心思各异。

    有的猜必是昨儿叫圣上失了颜面,现下已被圣上厌弃,挨了板子,锁在屋内养伤, 只是年下不好声张,怕触了霉头。兴许再过个半月,人就悄无声息的没罗。

    也有猜是圣上有意维护, 又将人留在养心殿里罗。毕竟昨儿圣上回乾清宫时都仍不忘令那奴才跟着,好似将他留在这儿会叫咱们给吞吃了似的,姐妹们个个都生得温婉貌美,又不是妖精。

    只是现下再多的心思也得藏着, 不敢问一句。

    皇帝跟前的金龙大宴桌上摆满了各色吃食,糕点数都数都数不过来。

    中宫坐在他西侧的另一张桌旁, 殿内落针可闻,不似在吃团圆宴,倒像是在做清的祷告祭拜。

    皇后下首靠里数第四张桌几旁坐着的是宁嫔。

    她有些奇怪,不同于其他嫔妃那般口舀着粳米粥或燕窝羹吃着, 她一直在吃跟前的一碟子酸橘山楂糕。

    这就奇罗,大清早地,吃一口是开胃,吃一碟子难道不反酸么, 牙都要酸倒罢。

    众人瞥她那一口半个的淡然的吃态,起了疑心。

    常言道,酸儿辣女,该不会是有了罢!

    是了,从前也未见她这样吃酸。

    真真是撞了大运不成,老天无眼,竟叫她在这等好时辰有了龙种。

    只中宫暗地里嗤笑。

    “宁嫔怎的只用点心,不用些垫肚的?本宫见你吃得这般酸,莫不是有信儿罗?该叫太医来瞧瞧。”

    皇帝咽下一块甜糯米枣糕,抬眼。

    瞧见一碟只剩两块的黄橙橙的酸橘山楂糕,停了一瞬。

    牙口咯咯颤了两声,道:“是该瞧瞧。”

    “回圣上皇后娘娘的话,妾有罪,非是有喜,只是妾爱酸食,见这碟糕点滋味儿尚可,忍不住便用得多了些。”她垂首低声回话,面容染粉,很是不好意思。

    皇帝却曾责怪,倒还勾唇笑了一下。

    “莫要酸倒了牙。”

    “妾谢圣上关怀。”

    皇帝入重华宫已一个时辰,除中宫外,只开口对众嫔妾了三句话。

    起罢。是该瞧瞧。莫要酸倒了牙。

    两句是对着宁嫔的。

    众人暗自恼恨。

    真真是招摇。

    宴毕。

    皇帝大赏在场众奴才,每人得了好几碟子吃食不,还各有银裸子拿。

    一时倒是喜气洋洋,谢恩不断。

    “安喜。”皇帝一揽手。

    “奴才在。”安喜躬身凑近。

    “捡一份送回乾清宫。”又抵唇轻咳一声儿,似是不大自在。

    “要酸些的。” 又停一会儿,“莫要太酸。”

    到底要酸还是不酸呐。

    安喜心中乐开了花,悄声问道:“圣上,是留着您晚间宵夜用?”

    御膳房时时刻刻皆备着热乎的吃食,天子哪里沦落到要特特将早膳的吃食留着,等到晚间用?更何况那时还得吃饽饽(饺子)。

    皇帝将手中的茶盏一掷,抬脚踹安喜。

    这老东西。

    “赏魏七。” 叫他也沾沾福。

    “嗻,奴才明白罗。” 安喜虽挨了一脚,却仍腆着个脸笑嘻嘻,难得能臊臊他的主子爷,哪能不乐呵乐呵。

    魏七这会子正在东暖阁内往靠窗青花瓷瓶中插红梅,修剪枝丫。

    圣上不叫跟去,也不好偷懒,真就待自个儿屋里睡大觉,是以他便拣些松快的活计来做。

    伺候王福贵的奴才一路拎着提盒回来。

    问过外院的奴才后径自走进东暖阁内。

    “ 魏爷!” 他亲热得唤一声,“ 您怎的还插花儿呢,赏赐到罗。”

    魏七吓了一跳,转过头,“ 王公公。 ”

    他勾唇笑:“ 你怎的回来罗什么赏赐 ” 目光却停在食盒上。

    “ 回您的话,圣上特特叫安爷替您留下一份差人送来的,想是您未随行,着意赏您的。”

    魏七一怔,搁下手中的铜剪,往殿外头走了几步。

    王公公行至他跟前躬身行了半个礼,“劳您收好,皆是些精巧东西呢。”

    魏七垂眸,低声道:“辛苦你走一遭,劳你替我谢个恩。”

    “嗳,魏爷您放心,的定将话带到。”

    两人寒暄几句,王公公告辞时,魏七留住他,似想了一会子,最终自袖口里掏出两个银裸子递过去。

    “年节事多,倒叫你又平白跑一趟,心意,王公公莫要嫌弃。”

    王公公本欲推辞不受,干好圣上派的差事是理所应当,哪有什么劳累的法。

    他的手臂要来挡,脑子里却又突转了念头。

    以魏爷如今的身份,倒是真可以赏赐下头人罗,自个儿不能再同从前一般将他当子瞧。

    是以千谢万谢地收下,又多了许多吉祥话,反倒叫魏七觉着不自在了。

    银子又不算多,只是个意思罢了。

    人走远了,魏七望着留下来的四层朱漆大食盒,瞧了两眼。

    终于忍不住揭开一角往里瞟。

    皆是平日里难得吃着的,且都合自个儿口味。

    他一时愕然,心中也不知是何滋味儿。

    叹息一声,将东西提了回自个儿屋里。

    这日皇帝在外头忙了许久,直至戌时七刻才归(近晚九点)。

    御驾停至乾清宫前,魏七领着宫里的奴才们在外院接驾。

    “奴才恭迎圣上銮驾回宫,圣上万福金安。”

    “起。”皇帝自銮轿下,负手朝里走。

    “嗻。”

    至东暖阁,抬眼随意一扫,停住,倒是有些意外。

    暖阁两侧朱漆雕花窗柩下边,每条长条几上摆着的青花瓷瓶里皆插满了红艳艳的梅花,挤得密密麻麻,花红似美人胭脂,开得热闹,应着窗柩上贴着的大红福字,将东暖阁装点地好似大家闺阁。

    皇帝皱眉,转身望向跟在后头的魏七。

    “这谁弄的?”也不知晓要管一管。

    “回圣上的话,是奴才安置的。奴才想着年节里头除旧迎新,该多添些喜气才是。”喜庆自然是越多越好,白色不吉利,都该扔了。

    皇帝眉头舒展,却又挑起。

    望着他,一时噎住,无言。

    谁家中的梅是这般插的?不见白梅相称倒也罢了,瓶子里塞这么多又是何意?大红艳艳,俗不俗气。

    安喜心道:怪不得从前内院的掌事太监只叫他管储物,司库房,从不叫人捯饬屋子。

    皇帝细细地瞧,道:“挺喜庆。”也不喜欢不喜欢。

    魏七原先就是着喜庆的主意,他想着圣上特赐了自个儿吃食,又留他一日轻快,那自个儿还是卖力些,莫要偷懒耍滑,不若下回再有好事,圣上该不给这恩典罗。

    现下圣上喜庆,可不是喜欢,年节就是该喜庆。

    于是他回:“奴才谢圣上称赞,奴才应当做的。”

    皇帝哑口无言,只得握拳抵唇忍着。

    安喜心道:这孩子怎的脑子时好时坏的,啊?这是夸赞么?!

    天子咳嗽一声,往闺阁里走。

    “更衣。”

    “嗻。”安喜与魏七同应。

    魏七事先已嘱咐好下头人备齐热茶热水与更换的衣裳,连吃食也备着的,以防皇帝在外头用不好。

    从前这些轮不着他管,上头自会有人操持。

    只今日境况特殊了些,贴身的内侍皆伴驾出宫,剩下他一个四品的,自然是由他点一切。

    他八岁入宫,先帝在位时便曾在储秀宫偏殿当了两三年差,伺候那时还是良嫔主子的良太妃。

    后头半年,储秀宫偏殿内大大的账务皆由他一人记管。

    再后来,又调至寿康宫老祖宗那儿,跟前伺候着。

    虽活儿松快许多,却更需心眼儿,一日里讲的话不知要事先在肚纸中揣摩多少遍才敢出口。

    是以今日这些只需吩咐人便能办好的事他思虑得妥妥当当,很是仔细。

    魏七虽应下这句,却只向自个儿身后的宫女奴才使了眼色,便自退至后头等吩咐。

    安喜一回,方才那刻他才算是交了今日的差。

    样样同从前都无不同,只是皇帝却觉着莫名舒心,想是也意外魏七能主动扛起事。

    原本乾清宫还有个老嬷嬷坐镇的,她见魏七都处理得妥当,暗道:

    榻上人,便是年轻了些,到底也是睡过一张榻的,情分不同,哪能不仔细。

    除旧换新,老骨头将要入土,该交给年轻的来罗。

    转身安心窝回自个儿屋里盹去了。

    却不知半个时辰后魏七便领着千子二人至乾清宫后头院子里采红梅去了。

    皇帝歪坐在紫檀木五屏报春梅纹嵌大理石罗汉床上。

    两个太监半跪着替他除靴,宫女侍茶。

    皇帝抬眼瞧下首垂头立着的魏七,突记起自个儿早间似赏过他,怎的也不见谢恩。

    今儿事儿太多他忘记了王公公回差时了一句魏爷谢圣上大恩。

    皇帝摩挲着指上的羊脂玉扳指,两瞬后突道:“ 今儿早间,宁嫔吃糕的模样倒是有些意思。”

    无头无脑的话向来都是对安喜的。

    后者不知圣上怎的突然提起这个,难不成是好几日未幸后宫,有些闷了

    他会错了意,回到:“,回圣上的话,宁嫔主子似才二十,仍有些孩儿秉性呢。 ”

    “ 圣上您明儿该要歇在坤宁宫皇后主子那儿。”言下之意,还得等几日。

    魏七头垂得更低,这等后宫之争他可不想再搅和进去。

    皇帝心中叹息,不再话了,将茶盏一搁,闭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