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树将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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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卯时西暖阁内。

    皇帝立在榻旁, 宫女侍衣。

    魏七端着用过的铜盆子立在后头。

    前者居高临下地扫视,突记起什么,目光在魏七身上停留片刻。

    魏七黑兔毛镶边的衣襟下,一抹晃眼的白露出些许。

    皇帝瞧了一会儿,眼中染笑。

    欲盖弥彰,蠢奴才。

    朝后外书房内。

    严正己奉旨出京查案,两月有余, 事情渐渐有了进展,他披星戴月,携随从二人骑高头骏马疾驰, 终于昨日夜间返京。

    归家不久,娇妻爱子都来不及见,草草整了仪容,卯时未至便急匆匆地赶着入宫面圣。现下正在立在外书房翘头案前将自己这几月来的收获上报。

    其实这趟他明面上查的是蜀地贪墨, 实则只不过两日后,案子便交由他的得力手下去办。

    至于自己则暗地里悄悄潜入南边的滇地边境探查赵太傅门下之徒受贿之事。

    事情有些出乎意料, 比想象中顺利许多,想是念着山高皇帝远,滇地少天子监察,日子久了地头蛇便额外猖狂, 贪婪无度,无法无天。

    严正己主仆二人方入滇地边的一个镇子便察觉不对。

    近几年大楚风调雨顺,农耕兴旺,年年都是丰收景象。正是秋日收获之时, 沿途田中麦子皆沉甸甸压弯麦秆。

    按理应是好事,只劳作的农夫面上却不见喜色,且个个皆面黄饥瘦。

    这便有些不对,即便是再穷苦的耕作人家,经了三四年的好气候,怎会没有存粮,况圣上仁德,自登基起便减徭役,降赋税。再如何不济,吃饱糊口总是应当够的。

    他携了随行厮下田,正巧碰上一农夫的娘子为劳作的丈夫送食。

    严正几凑上前去寒暄,往菜篮子里一瞥,心下也是惊异。不过一碟子咸菜,两个馒头并一碗稀粥。

    “ 这位大哥,弟自北边来,见沿途麦田皆是丰收之景,可为何您家中午膳仍是如此简陋?”

    那老实的庄稼汉肤色黑黝黝,面露难色支支吾吾回不上话。

    倒是他婆娘心疼男人,又长了张巧嘴,见严正己生得相貌堂堂,虽是粗布衣裳在身却仍透出些气度不凡,心中认定这人是个了不起的。

    年轻爽利的农妇接了话道:“ 官人您是外头来的,自是不知俺们这地界的困苦。”

    严正己正盘算着循循细问,谁知那农妇竹筒倒豆子般自个儿先交代了个齐全。

    “官人您有所不知,俺们这地界山高皇帝远的,再是谷物丰收,瞧着富庶那也不干俺们啥事儿,都是官老爷的东西。官老爷今儿要修路明儿要铺桥,过几日又上贡,可劲掏俺们的银钱咧,能吃好才是个怪事。”

    女人唠唠叨叨,还欲再下去,却叫她丈夫给拦住了。

    “拦俺作甚!”她开丈夫的手,很是气急败坏,“旁人都道你们这地方富庶,俺自蜀地嫁到这破地方,满以为能盼来好日子,谁知晓这头上的官老爷比俺们那的还要坏!不过是明面上做得好罢了,都是报给皇帝老爷听的。俺呸!呸他家祖宗!”

    男人急得不行,生怕祸从口出,一家子都要败在婆娘这没把门的嘴上,捂住妻子的嘴喝止,两夫妻竟吵了起来,农妇嘴利,吵赢了丈夫却尤不解气,吵着吵着还了起来。

    男人到底心虚,当初家贫如洗,村子里的姑娘大都外嫁,好容易才至外地骗了个媳妇回来,因着这事,一直对他婆娘很好,从不敢骂,是以这会子只蹲着抱头默不作声任女人来。

    严正己主仆目瞪口呆,怎么也未料到问几句话的事竟还惹起人家夫妻相争。

    农妇边还边哭,瞧着是狠,实则并未用力,只是发泄对于平困命运的不满罢了。

    哭着的女人不能劝,严正己二人面上讪讪,火烧屁股般扔下碇银子转身就跑。

    只听得身后传来汉子闷闷的低声劝慰:“媳妇,莫了。”

    “老娘就是要你!”

    “地上有银钱。”

    “啥?!”

    严正己辞了两夫妇,沿路一直勘察询问不停,一层层往上剥,终于揪出些线索。

    他以重金相诱,装作人生地不熟的肥羊商户,钓了一尾上钩的鱼,借着鱼探出滇地严正己门下之徒,滇地父母官于清上任以来搜刮民脂民膏之事,悄无声息两月有余,终于有了个结果。

    皇帝啪得一声合上明黄折子,折子前头写蜀地贪墨,可若再往后翻,内容就与蜀地毫无干系了。掺了棉的纸张上头账单一条条密密麻麻列得很是详细。

    皇帝闲闲翻看,手指修长,姿态从容,好似瞧话本子一般。

    他端茶来饮,面上毫无波澜。

    严正己几回忍不住偷瞧,始终瞧不出天子面上有何怒意,简直要怀疑是否是前儿夜里熬夜,自个儿写错了折子。

    寂静良久,未几,皇帝搁茶,身躯朝后一靠,闭目似在思量。

    严正己心中不安,额头冒汗。

    他只是去年才升上来的四品通政司副使,虽得圣上器重,却到底奉君不久,摸不准天子的心意,唯恐自己这两月的苦功都是白做,未能抓住赵家要害。

    “爱卿辛苦,此趟奔波有功,折子朕瞧了,爱卿退下罢。” 低沉的声音传来,严正己微一抖,竟是两股战战。

    皇帝不要如何处置赵家,严正己欲言又止,心中实在有些着急,只是喃喃几字,最终吞下话头,带着一肚子困惑行礼告退,“臣愿为圣上鞠躬尽瘁,臣告退。”

    人走,帝睁眼,垂眸瞧着案上的折子,眸中渐显冷意。

    还不到时候,老狐狸狡猾,只门下一得力之徒的贪婪证据,还扳不倒他。却也快了,棋局开,入不入瓮皆由不得他。

    皇帝手拨珠串,执笔下令。

    前朝事起,后宫却沉静如水。

    夜里魏七左思右想,终于决定要做个玩意送给圣上。

    玩意儿好,不似吃食那般讨人猜疑,也不似贴身衣物那般逾越,稍稍查看一番,藏没藏东西便能瞧出来。

    他思量着最好能在元宵佳节时回这份礼。时辰正好,快了似显得草率敷衍,慢了又显得怠慢不上心。

    我正正经经花心思好好做,也叫圣上知晓我想好好过日子的诚心,兴许将来圣上能念着这等乖巧早些放了我出宫。

    魏七下榻,自八宝阁下头抽屉中取出这些日子得的赏赐银钱。

    他觉着虽只是送个心意,可到底是要给天子的物件,不能随便发。

    低头瞧银裸子,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御前又什么都不缺,没地儿花,倒不如使出去得了。

    第二日下值,魏七向安喜告假,自个儿要去内务府走一遭,为的是回礼一事。

    安喜得了他两双底子厚实,内里镶棉絮的好靴,又听是为圣上回礼一事,自然满口答应。

    魏七同千子二人一路往内务府行去。

    他现下不比从前,因上回得罪了一众妃嫔,到哪安喜都要叫人跟着,怕他出事也没个奴才知晓报信。

    魏七也不再似原先那般怯懦,一副抬不起头生怕叫人瞧不起的模样。

    他如今没甚可怕的,要得罪的皆得罪了个透,身后又有人撑腰,若不犯错,等闲没人敢惹他。

    是以一路上头虽垂着,腰背却挺直,目不斜视,逢人问好请安也皆安生收下,露个淡淡的笑来回应。

    没人欺负找事,顺顺当当且颇为威风地顶着旁人窥探的目光来了内务府。

    储物司的钱思得了下头人的禀报,早早便候在耳房前等候。

    魏七,魏七,便是未见过人也早已闻其名了。

    千年的血玉现下不准正挂在这面嫩的公公身上,无人敢瞧。旁人或许不知晓,然内务府里的几个掌事的太监脑子里可是清楚的很。

    钱思见了人迎面而来,只能暗叹其相貌了得,气度出众,真要自己这没读过什么圣贤书的奴才来夸,也只能将人比作青竹,拟作出水红莲。

    上头眼光好,这样的人虽也只是个太监,可就得千年血玉来称一般。

    皮子白啊,钱司迎上前,偷偷往魏七胸前瞟,遮得严实,却不知鲜红血玉托白肌是个什么光景。可惜罗,这样的好东西在自个儿手下看了好几年,送出去成了个什么模样都不能瞧上一瞧。

    老人精心里惋惜,面上却笑得谄媚,几句话天花乱坠地奉承下来,饶是魏七都要吃不消。

    两人进屋喝茶。

    魏七明面上是奉安喜之命领圣上存在这处的一方砚台,实则自然另有目的。

    正事一完,他便开门见山,突自怀中掏出一大包鼓囊囊的银钱,取出来便要往人手中塞。

    钱思叫他好一顿吓。

    祖宗耶,这样显眼的一包东西公公是如何藏怀里叫人瞧都瞧不出来的,御前的人果真不一般,上来就是砸钱。

    “ 还请钱公公不要退却,的这回乃有事相求。” 魏七也是头一回拿银钱砸人,生疏得很,脸面到底薄了些,这会子已是泛红了。

    “ 的哪敢,哪敢,魏爷您客气,您有事只管吩咐,的莫有不从。”

    “ 钱公公您才是客气,这只是的一点心意,的此番前来,除了办差外,还为向您求一块好些的木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