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如磐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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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内书房中, 赵太傅面如死灰,终于俯首求饶。

    皇帝举杯便砸,砸的赵原背脊弯折。

    “ 朕偏信太傅,太傅却令朕失望。”

    折子掷出,边角磕在赵原头上,顶戴花翎掉落,黑发杂白, 狼狈不堪。

    “ 禁卫来人。”

    “ 的在。” 侍卫进。

    “将赵原押入天牢。”

    “ 嗻。”

    “ 圣上,圣上。

    臣是太傅,也是中宫之父。”

    这是赵原对皇帝的最后一句话, 他的眼中光芒也盛,将死之人生出孤勇,豪不畏惧地直视皇帝,不复平日表面上做出的恭敬。

    他是万人之上的太傅, 当初借新朝不稳之机,扩大势力, 如今已长成盘根错节的大树,动他一个,满朝皆乱。

    皇帝砸了东西,已消气, 此刻持笔淡然回视。

    太傅又如何,桃李满天下又如何,养育中宫又如何,纵然万人之上, 可仍屈于一人之下。

    君要臣死。

    朕乃天子,既为天子,怎会有所畏惧。

    他的旨意不会收回。

    “ 明日开朝。” 皇帝拟下另一道旨。

    “ 嗻。” 安喜应。

    魏七窝在墙角目睹一切,深深知晓了帝王的可怕,也庆幸自己当初能逃过一劫,若换做如今的他,怕是没那个胆了。

    既为君,是明君,文韬武略,这人天生就要不凡,父亲太傻,九年来无数回想起此事,现下已平和得多,将要麻木。

    赵原还未出宫,皇后便已脱簪待罪跪至乾清宫门外。

    喊了不过一刻,皇帝便道:“ 拖回坤宁宫,告诉她,朕晚间去瞧她。” 言语皆是平淡,琢磨不出情意,叫人心冷。

    “ 嗻。” 安喜退下,亲自去扶人。

    新年伊始便好戏不断,后宫众嫔妃要瞧花了眼,自危者有之,庆幸者亦有之。

    最迟不过十日,后宫也要换一批美人。

    延禧宫内,花嬷嬷对淑妃道:“ 主子,您的好日子到了。”

    淑妃抠着染得绯红的指甲娇声轻笑,“本宫几时过了苦日子?”

    “您的极是,主子您是有福之人,自您出生不久夫人至崇圣寺寻和尚替您算命,那和尚便道您乃凤命,合该要母仪天下的。”

    “这是自然,本宫合该掌凤印,母仪天下。”

    永和宫西偏殿,宁嫔身边的贴身宫女附在她耳边悄声了同样一句话:“主子,咱们的好日子要到了。”

    宁嫔望着铜镜中的雪白容颜,垂眸道:“若延禧宫主位成了皇后,咱们还能有好日子?”

    宫女噤言。

    女人们心思各异,魏七却没想这许多,左右谁升谁贬都不干他的事。

    他唯一能期盼的不过是三月大选,后宫新主子里能多几个佳人叫圣上能多宠幸她们罢了。

    似乎人人都在盼着中宫能让出后位,可这日晚间戌时将至(晚七点)的坤宁宫内,几个时辰前才将国丈入大牢的皇帝俯身对跪在身前的中宫:

    “你永远都是朕的皇后。”

    赵恬娴猛然抬眼,泪水朦胧视线,叫她无法瞧见皇帝这话时的神情。

    她早已不是六年前十八岁的赵恬娴,却仍在绝望之境生出几分缥缈的希冀。

    或许,或许她的丈夫能看在结发夫妻的情分上饶过赵家。

    “圣上,您,您,您愿宽恕妾的父亲?”这话问得她自个儿都无甚底气。

    皇帝摩挲指上的玉扳指,“你永远是皇后,赵原却不配再为国丈。”

    终于死心,六年足够叫她瞧清跟前人的冷血。

    她心灰意冷,“ 圣上您真真是铁石心肠无人能捂热。”

    皇帝回:“ 无人真心来捂,也无需人来捂。朕既为帝王,安然享着这无上孤寒,不劳皇后费心。”

    赵恬娴多想反驳,她想,怎么无人愿捂,我真心想捂过,只是从来都冷住自己,六年来你时时提防。

    可是现下这些都没意思了,因她的恒心也不够,且父亲将她嫁给太子本就是为了权势,为了赵家的光荣。

    她也并没有一直站在丈夫这边,皇帝心冷,只一年便消磨掉自己所有的少女情怀,情意殆尽,最终仍是选择了母家。

    她虽心冷却也怨恨不甘,冷笑道:“ 是么,圣上。

    既如此,妾最后向您进一言,您身边那个魏七,不若现下便除了罢。

    若不杀了他,妾恐您今后不能再甘之如饴享帝王孤寒。”

    皇帝阴沉沉瞥她一眼,最后的一点怜惜也消散,他拂袖而去,只留下冷冷一句:好自为之。

    好自为之,好自为之。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皇后跌坐于地,仰天大笑,鬓发四散,终不复昔日端庄之态。

    她哭笑不止状似癫狂。

    竟嫁做帝王妻!

    亲眼旁观他是如何一日冷硬更甚一日,葬送大好青春年华。

    究竟是谁错了。

    终于笑完,拭去泪珠,撑起身整仪容。

    本宫得好好活着,活着瞧这冷心冷肺高高在上的帝王是如何跌落凡尘,沾染俗世情爱不得脱身的。

    她望着黑漆漆的门外,叹息声中带着愉悦。

    可惜妾良言一句,您竟是不听呢。

    御驾出坤宁宫,安喜来时是空手伴驾,回乾清宫时却手捧一方凤印。

    乾清宫接驾的众人瞧见凤印,一时唏嘘。

    魏七不知怎的也很低落,大概是物伤其类罢,虽他只是一个太监,不配与中宫同类。

    可中宫与圣上六年夫妻,到头来只剩下皇后空名,中宫都如此,今后的自己呢?又是否真的能安然出宫?

    他记起前两月坤宁宫内,皇后主子端庄又张扬的模样,那样矜贵的一个人,一夕之间倒也就倒了。

    再想得远些,忆起六年前,自个儿十一岁那年时的太子大婚。

    阖宫挂红,满地繁花,春日里宫女和太监们都难得穿上了鲜红的绸衣。

    那时他立在寿康宫一众奴才身后,离得有些远,却仍是在太子夫妇向老祖宗行礼时,自层层鲜红的马蹄袖中瞥见了太子面上的一缕笑容。

    圣上六年前的笑与如今相比要真得多,或许是因着那时先帝仍在,他必须要在大婚时做出几分孩子气的模样,又或是因为先帝做主亲指的妻子,他必须要显出千般万般的欢喜地缘故。

    春季里吉日的一整日,他面上的笑像是从未消失过,每每魏七瞥见,都是笑模样,现下想来,大抵那一日圣上便将他此生的笑都花光了。

    当时的自己心中是如何想的呢?

    是了,他觉着太子很是年轻,长得也很好看,深红吉服下的身躯更是修长又强健,笑起来也和善,并不似旁人口中那般狠厉,文雅得很,竟瞧不出武将鲁莽的痕迹。

    这是他第二回见太子,岁月流逝,寿康宫里度过了很是舒适的一年,他的仇恨早已不如头一回偶遇时那般的浓烈。

    他想:狗贼之所以能成事,并非没有缘由,若前朝明帝也有这样的儿子,江山又怎么会易手。

    那会子十一岁的自己只是一个太监,身量也不如现下高,仍旧对两姓之好的结合心生向往,忍不住要踮起脚,想瞧更多。

    于是他有幸瞧见了头覆龙凤盖头,身子窈窕的太子妃。

    太子妃举止端庄有礼,请安的声音温婉柔和,全然是他心中理想的妻子模样,可她身旁立着的丈夫却是自己今生无论如何都比不上的。

    终究只是奢望。

    他生出自己也不愿承认的羡慕与妒忌,概因那时年轻英俊的太子是他幼时便想成为的那种武可退劲敌,文可安天下的意气风发的男人。

    且东宫不仅将来可得锦绣江山,如今还有娇妻相伴。

    他一直是想自己今后能长成这样的。

    二十三的圣上与十八的皇后是多么般配,神仙一样的一双人。

    他听见老祖宗开怀的笑声,老祖宗自个儿等着抱嫡曾孙。

    只是可惜中宫六年都无子。

    现下更是物是人非。

    不仅中宫变得面目模糊,连他这个太监,

    就是他一个太监也成了皇帝的榻上人。

    何其荒唐可笑,魏七生出错乱感,若是六年前的自己知晓今后的某一日得此遭遇还会向往那时的太子吗?

    他陷入往事,渐渐着了迷。

    却不知皇帝正暗自量他。

    方才中宫之主的那一番话到底扰乱了圣心,皇帝在坤宁宫时回得决绝,此刻却免不得要多想。

    杀还是留?皇后此言并非全是虚假,至少他自己心中明白,对魏七,实在太过宽和了些。

    可元宵的回礼,傻乎乎惹人喜的石榴就摆在案上,那玩意下头刻着“安”。

    皇帝垂眸,手指曲节,一声声地缓慢叩着桌几。

    众人皆以为他是在伤感与中宫的决裂,无人知晓皇帝此刻想的是一个奴才的去留,便是安喜这样的天子肚里的蛔虫也猜不透他。

    天子在杀了之后的无趣与不杀的慰藉之间思量了一会子,他并未想太久。

    因为他是皇帝,还是一个刚发落了权臣的皇帝。

    他想:一个太监,能翻出多大的浪,朕又能喜欢多久,留着解闷罢。明日还要上朝,那才是一场值得费心的仗。

    于是稀里糊涂的魏七凭着他石榴他的安,又稀里糊涂地躲过一劫。

    其实皇帝是杀不了魏七的,至少此刻他舍不得。

    若叫安喜知晓他现下心中所想,必然又要暗地里嗤笑一番,近来纵得人胆又大,踢都狠不下心踢,更莫是杀。

    要是能狠下心砍了人头,那以魏七的倔强,早不知要死多少回了。

    总是想要征服,却从未真的上过心,向来轻视这一个奴才,当玩物一般对待,生出了怜爱也不以为意。

    天子在今后的五年中也动过几回杀念,只是回回都重提轻放,不过是雷声大雨点的掩耳盗铃,用来撑自个儿脸面,自欺欺人罢了。

    今次他留下了人,如何也没能想到在往后的某一日里,自己也会尝到他原本不屑一顾的情|爱滋味,且困在其间不得脱身,竟叫中宫一语成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