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上明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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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这晚罕见地做了梦, 还是个噩梦。

    梦见了寿康宫,自己去迟了,魏七浑身僵直地俯倒在毡毯上,他抖着手翻过来一瞧。

    七窍流血,双目暴睁,死不瞑目。

    皇帝能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停止一瞬,继而狂跳不止, 血液在体内奔腾,最终倒流。

    这种感觉实在触目惊心,同他在战场上与敌方统帅对战, 被一刀刺入右胸时的感觉很像。

    然而当时他的长|枪挑破敌人的盔甲插入了那人的心脏。

    可是魏七,魏七手无寸铁且他不是敌人,他是……

    他是什么,

    是什么都不重要了, 人已经没了。

    皇帝浑浑噩噩地想,朕原本还要再宠他一年的。

    他在梦里唤了一声“ 魏七。” 语含悲伤与惋惜之意。

    一瞬惊醒, 猛的睁开双目,才发觉那句魏七是自己的呓语。

    心仍旧跳的很快,掀开锦被与帐帘,人也不叫, 踩了短靴便朝东暖阁走。

    他要去瞧瞧,瞧魏七是否还在。

    今夜是安喜领人陪着。

    比起魏七,令御前总管大人更不放心的是他的主子爷。

    安喜听见动静也不问,只默然跟在皇帝身后。

    穿过正厅入东暖阁, 自东暖阁偏门又至偏殿耳房。

    千子二人窝在榻下守着昏昏欲睡。

    烛光黯淡,天子突临。

    两人连忙起身,低声请安。

    皇帝径直行至榻前,魏七又陷入噩梦中,嘴唇开合,这回发出了声音,微弱几不可闻。

    他俯身凑近去听,宽大的身影罩住魏七脸面。

    “ 娘……亲……” 声音沙哑难听。

    皇帝突记起从前龙榻上他弄得尽兴时,魏七也是这般唤娘亲。

    原来是怕,是痛极。

    只是那时他能冷漠以对,如今却生出怜惜。

    半晌沉默,皇帝将魏七身上的锦被掀开,轻轻抄起他的腿弯抱住。

    直起身向安喜使眼色。

    安喜将锦被盖在魏七身上。

    魏七身长五尺(近177cm),纵然皇帝高大,这样抱着仍是别扭。

    但无人敢阻止。

    最终安在西暖阁龙榻上,揽人入怀轻拍其脊背宽抚。

    魏七蜷在他怀里,膝盖弯曲贴着皇帝腹部,是抵御抗拒的姿态。

    然手中又揪着天子胸前的明黄亵衣不放。

    未几,安稳沉睡。

    第二日卯时,帝起。

    他一向是掀了锦被就利索翻身下榻的,今次亦是如此,却忘了身边还多了一人。

    起身时撞着魏七软绵绵无力的手臂,皇帝转头看。

    魏七睡得沉并未被闹醒。

    他在人额上轻敲一记,起身至龙榻东侧下首捡了春凳坐下。

    两个太监也只好就着这高度替他着长靴。

    安喜领着人入,他一个时辰前睡了一会子,这时见龙榻上的明黄帐帘低垂,皇帝安坐下首也并不如何意外。

    只昨夜不当差的几个奴才觉得怪异,却又不上是哪儿不对劲。

    大清的拢着帐子作甚,又不是藏了人,昨夜圣上也没召哪位主子娘娘来。

    皇帝收拾妥当起身离去前对留下来的奴才:“ 让他在这歇着,莫吵醒。”

    “ 嗻。” 众奴才应,心道:里头真有人!

    安喜等奴才跟在圣上身后去早朝。

    外头两个奴才捧了干净的锦被,褥子与软枕来换。

    年长的太监拦下,“ 魏爷歇在里头,今儿不换。”

    “ 嗻。” 稀奇,怎的无声无息就挪龙榻上去罗。

    魏七是在午时醒来的,他眼皮很沉挣扎了一会子才能睁开。

    入目皆是明黄,他却无暇多想。

    喉间的剧痛似误吞冰棱,划开脆弱的嫩肉,魏七疼得不敢吞咽。

    他颇为吃力地抬起手臂触碰床幔,候在榻旁的千子很快便其掀开,俯身问他:“魏爷,您好歹醒了,可要饮水?”

    魏七微摇头。

    “那可要吃点东西,垫了肚子好喝药。”

    仍是摇头,喉咙痛成这样哪还有胃口。

    千子见他不话,察觉出不对,“您为何不开口,可是嗓子疼?”

    魏七虚弱地点头,手指搭在脖颈上,目露询问之意。

    “您,您那日在寿康宫喝下的是加了砒|霜的毒酒,御前禁卫首领大人救得及时回了养心殿圣上又召了太医院院首吴大人替您医治。

    吴大人道您无大碍,只喉道与脾胃稍有受损,需好好将养,不过一两月也定能养好。”

    千子本不是话多之人,今次见魏七形容枯槁又受了惊吓,怕他一时想不开,特在后头编了句好话宽慰他。

    内书房中皇帝得知魏七已醒,手中朱笔一顿,未几继续批完了这本折子。

    他有些不知该如何面对魏七,人睡着尚可搂在怀中安抚,醒了又该怎么宽慰,此事颇为棘手。

    然而他依旧是撂了笔往西暖阁那头去了。

    见了人果真不知该些什么,魏七窝在宽敞的龙榻上显得人愈发消瘦。

    他听见动静抬眼,望向皇帝的目光中透露出委屈,怨怼与恐惧。

    若非是被天子瞧上,他怎会有此劫难,会护着他却又来迟。

    他作势要起身行礼,当然也只是作势而已。

    皇帝避开他的眼神,道:“不必行礼,安生躺着。”

    人醒了,众目睽睽之下,天子于夜间的那些心翼翼的温柔便也一同消散。

    “多……” 魏七只了一个字便疼得再也开不出口。

    他的声音沙哑至极,似七八十的老朽,刮人耳朵,难听得很。

    皇帝皱眉,“不要话,仔细嗓子。” 他的手背在身后,手指不住地扣着白玉扳指。

    “吴仁何在?”

    “回圣上的话,吴大人在东偏殿耳房开方子,用来治魏爷喉间的伤。”

    “医脾胃的药用了不曾?”

    “回圣上的话,还……未曾用。” 管事的太监瞥了瞥榻上的魏七,有些迟疑道。

    “ 怎么伺候的,呈药来。”

    “ 回圣上的话,魏爷……还不曾吃过东西,空着肚子喝药……恐不好。”

    “ 狗东西,越发会当差。” 皇帝抬脚便踹人胸前。

    这本是魏七不愿吃,管事原想等圣上来劝,谁知话还未明就触怒了龙颜。

    “ 拖下去。”

    “ 嗻。”

    魏七急了,他可不愿再害人性命。

    咿咿呀呀刚开口,皇帝转头怒斥,“ 你住嘴!老实躺着,没你的事!”

    声量突大,众人皆是一颤,魏七也吓得一哆嗦。

    未几,垂着眼指指自己,又指喉咙,接着缓缓抬手做了个抚面拭泪的动作,又摇头,再比划着往嘴里塞东西,最后点头。

    这一连串的意思是喉咙疼,疼得想哭,不想吃东西,现在要吃了。

    都成这般模样了还能耍出花样来,皇帝再也没了脾气。

    “ 圣上,先紧着魏七罢,奴才不得力过会子再处置也不迟。” 安喜劝,又呵斥倒了霉的奴才,“ 还不快滚,留在这儿碍主子的眼。”

    皇帝不言,撂衣袍下摆往两丈外的罗汉榻上坐了。

    管事太监口中连连谢恩,“ 奴才告退!奴才告退!”

    立时便有太监捧了吃食来。

    粥是用当归鸡汤火慢慢在灶上煨出来的,鸡油都事先撇了去,又掺了细碎的山药在里头,再是养胃不过。

    皇帝只安然坐着把玩他的玉扳指,并不去瞧魏七用膳,似是不甚在意。

    后者忍着剧痛咽下一口无油少盐的粥,一鼓作气吞了。

    只是近两日未曾吃东西,又伤了胃,这会子咽得急,胃中痉挛不止。

    魏七欲呕吐出来。

    皇帝提心,手握成拳抵在朱漆几子上,好在前者抿紧唇扛住那阵疼,忍了下来。

    后头便顺利许多,只是实在吃得慢,粥渐渐凉了。

    魏七现下哪能吃凉的,这碗撤下另换了一晚温热的来。

    西暖阁内一片寂静,只闻瓷具碰撞之声,叮,叮,节奏缓而有规律。

    如此这般,好歹用了大半碗,便是只大半碗也吃了近半个时辰。

    魏七实在是吃不下了,他摆手摇头。

    唯一的声响也消失。

    几人皆侧身去瞧下首几丈外安坐的皇帝。

    后者转头望魏七,两瞬后抬臂轻挥。

    侍膳的太监们道嗻,请安悄声退下。

    天子起身,行至龙榻前。

    他微躬着腰盯住靠在床头的人,目光很定,很是深沉。

    “ 你该多吃些。”

    魏七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垂下去,他摇头,指指肚皮,接着摇头,两手又抬在胸前比了个圆,最后作了个欲呕吐的姿态。

    意思是:很饱很撑,不能再吃了,再吃要吐。

    皇帝原本是很有耐心地瞧着,然被他最后一个动作吓着了,以为魏七又要吐,眼疾手也快,连忙去抚他的胸口。

    后者愕然,盯着天子宽厚的手掌发怔。

    皇帝轻抚了两下,见魏七盯着自己的手掌,回过味来。

    停住,转而向上在人的头上拍了拍,收回手臂背于身后。

    直起身道:“ 好好养着。”

    转身欲离去。

    未料被人轻轻跩住了袖口。

    皇帝返身。

    “ 怎的,有话要对朕。” 不由自主地带着温和。

    魏七仰头望天子,点头。

    他指指身下的龙榻,两跟细瘦的手指比了个行走的动作。

    皇帝停了一瞬,道:“ 朕知晓了,安生养好你的嗓子。”

    “ 安喜。”

    “ 奴才在。”

    “ 将魏七挪回东偏殿。”

    “ 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