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微不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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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已五六日未幸后宫, 敬妃奉老祖宗之令委婉来劝,前者淡声应下。

    及至晚间,安喜呈绿头牌,皇帝揉着眉心轻叹,眼睛盯在折子上,望都未往那头望上一眼,随意道:“ 左数起第二个。”

    “ 嗻, 奴才这便去安排。”

    原来即使贵为天子也不能随心所欲,尤其当他有了牵挂与软肋。

    皇帝在太皇太后跟前立誓,绝不会因魏七成为昏君, 是以虽他已然十分疲累也不得不提神应付后宫一众嫔妾。

    若皇城为牢笼,囚住的便不仅是地位低贱的奴才,也囚禁了帝王。

    左数第二位是个不怎么受宠的贵人,皇帝甚至不记得自己是否见过她, 佳人叫什么名儿,年芳又几何。

    他瞧着身下女子的唇, 想着: 嘴生得不错,同魏七的有几分相象。

    两三盏茶的功夫光盯着人嘴唇了,弄得那位份不大高的贵人战战兢兢,总觉着圣上要亲自个儿。

    安歇前皇帝心里叹息, 他近来叹气太多,也是身心俱疲。

    他想: 朕怕是被那狗东西折腾得魔怔了。

    狗东西魏七此时躺在同一宫殿的东侧殿榻上睡得很是安稳。

    这几日尽是名贵补药,精细膳食地养着,又不用当差, 他好得倒是很快。

    唯一不如意的,便是嗓子那处受的损伤。虽已能开口话了,可仍是哑得很。再不复从前少年人的清越,反倒更偏向于青年的低稳了。

    半月来皇帝每日都要至东偏殿瞧他一回。当着众多奴才的面,两人也并不如何话。

    这日皇帝下了朝来时,正碰上魏七用早膳。今日的药膳是猪脾粥并几碟寡淡的青菜,另有养胃的山药糕一碟。

    东西方一呈上来魏七便微皱起了眉头,等端到跟前他更是觉着恶心。

    猪肚猪脾这种东西他一向都不喜,因嫌气味重,幼时便不肯吃。

    他歪在床头恹恹地持银勺舀了一点子粥,又瞥瞥坐在不远处的罗汉床上看书的皇帝,见圣上未注意他这头就悄悄地弃了勺去夹点心。

    因宫御膳房的吃食本注重多样与精细,分量皆不多,一碟子点心与几样青菜都吃完也不曾饱,

    千子立在一旁侍候,见他不喝药膳粥便好意提醒了一句,“ 魏爷,您怎的不用猪脾粥,吴大人亲开的药膳方子,叫您每日都按时吃,这样才能好得快些。”

    皇帝突抬头望过来。

    魏七余光扫到两三丈外的动静,无奈地瞪了千子一眼,不太情愿地舀一勺粥凑近嘴边。

    猪肚猪脾这等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是不会出现在皇帝的膳桌上的。

    这粥是依照圣上的命令按吴院首的方子特意做出来的。御膳房有意讨好,怕魏七嫌恶心不吃,在除腥味上头还很是下了一番功夫。

    可魏七还是觉得闻到了怪味儿。他皱紧眉头,实在是下不去嘴,将银勺一扔,撑着额头道:“ 我饱了,吃不下。”

    皇帝弃了书,砰地一声落在几子上。

    千子一颤,为难道: “ 魏爷……对您的身子好。”

    “ 不吃。”

    养病养出了不的脾气。

    皇帝起身,背着手踱过来。

    他立在榻前望着魏七问:“ 为何不吃?”

    “ 回您的话,奴才不想吃。”

    “ 为何不想吃?”

    “ 回您的话,不喜欢吃。”

    “为何不喜欢吃? ”

    “ 回您的话,奴才觉着腥得很。”

    主奴俩了一通的废话才摸着了边。

    “ 于你养伤有益,不喜欢也得吃。” 皇帝强硬道。

    魏七盯着他: “ 也可换旁的来。 ”

    “ 太医开的方子自有其医理,怎可换便换,吃。”

    前者嘟嘟囔囔:“ 吃了不喜欢的,我要吐,且圣上您得倒是轻巧,若换作是您,您就什么都吃的么。您不也……”

    皇帝弯腰,静盯着他不言。

    魏七哽了一瞬,想起圣上确实什么都不挑,未见他有何不喜的吃食。

    天子勾唇笑,心道:朕在军营的时候什么东西没吃过,真是孩儿脾气,还要撒娇挑嘴。

    他自司膳太监手中举着的朱漆托盘里另取了一柄银勺,俯身凑近至魏七跟前的描金红杜丹碗中舀起一勺粥。

    后者睁大眼瞧着他,两人离得有些近。

    皇帝面不改色地吃了,起身将勺子往托盘中一掷。

    “ 不腥,吃。”

    魏七没法子了,只好屏息,视死如归一般别别扭扭吃下了一整碗。

    皇帝满意,拍拍他的头,转身离去。

    歪在榻上的人望着离去的背影,心道: 圣上管得也太宽。管天掌地也就罢了,如今竟连我一个奴才是否吃猪肚粥都要管上一管,这叫个什么事!

    一物降一物,从前儿时任他父母亲如何哄劝,不吃就是不吃的东西,现今也不得不吃了。

    日子无声得过,一恍便至五月仲夏尾,夏虫婵婵,晴空万里。

    魏七休养了足足一个多月好歹养出了点精气神。

    他向安喜请复差,后者对于他的事已不敢贸然作主。

    晚间东暖阁内将此事往上报,皇帝沉默几许后,道:“ 准了,只往后不必叫他守夜,跑腿传话的活儿也少差遣。”

    安喜应嗻,心道: 少差遣可不就是不让差遣,这是要将人护在乾清宫内呐。

    “ 圣上,奴才想……还有一事需请您示下。”

    “ 。”

    “ 奴才瞧着……魏七如今也大好了,那东偏殿…… ”

    提起这个皇帝倒是上了心,他将手头的笔搁下,指节在案面上轻敲,沉默两瞬后,终道:“ 挪回去。”

    “ 嗻。奴才定会将人安置妥当,不叫主子爷您费神忧心。”

    皇帝抬眼皮子瞥他,“ 朕何时忧心了,一个奴才罢了。”

    派禁军闯寿康宫的事都做过了,偏还要嘴硬撑脸面。

    嘴上时时狗东西,蠢奴才地挂着,可私下里不知多纵容。

    安喜撵去心中的反驳,只回:“ 奴才口拙,奴才口拙。”

    皇帝突又问:“ 人可大好了。”

    每日都去瞧上一回,人好没好圣上是再清楚不过了,怎的现下还要来问。

    安喜开始琢磨,莫非是因……

    “ 回您的话,太医院的吴大人道人已大好,只今后好生养着便是。圣上,不若……”

    安喜心中暗骂自个儿不是东西不要脸面,却又腆着脸开口,“ 不若等会子奴才便将人送来。”

    皇帝不言。

    “ 嗻,奴才这便吩咐下去。”

    安喜躬身退,皇帝望着案头上黑色木匣子里摆着的红石榴,道:“ 不必送去内廷监。”

    安喜一顿,“ 嗻,奴才晓得。”

    皇帝突伸手将红石榴拿了过来,翻开下头刻着的“ 安”字细瞧,粗观是很规矩的瘦金体,再瞧却又透出了两分风骨。

    他的手指在上头摩挲,突道:“ 魏七是哪里人士?”

    安喜心中一咯噔,道:“ 回您的话,魏七乃前朝明帝永嘉二年生,是正正经经的京城人。

    家里平辈有六,此子最幼,是以唤为七。

    其双亲皆是普通的平民百姓,靠栽种果树为生,后突逢变故,欠下巨债,不得已将最年幼的孩子送进了宫里来。

    这些皆是奴才在他调入乾清宫之前便已查清了的,应当不会有错。”

    “ 你得空了再去查查。”

    “ 嗻。”

    “ 还有,他生辰是何时。”

    不论是魏七还是陈宵衣,生辰的日子都已过了。

    “ 回您的话,事不凑巧,魏七三日前满的十八。”

    “ 知晓了,办你的差去罢。”

    “ 嗻,奴才告退。”

    半个时辰后魏七来。

    靠在榻上的天子这回不知怎的竟生出些不自在,用来遮掩的书卷被他翻来覆去地折腾。

    当腿边传来微凉的触感时他竟一瞬僵直。

    皇帝屏息等待,魏七自轻薄的蚕丝被中钻了出来。

    前者以眼角余光自书卷后轻扫,见人垂着眼,面容淡然,一时有些难言的失落。

    两人皆停住不动,实在是有些久了,生分不少。

    虽日日相见,到底不如以往肢体纠缠那般亲密。

    夏夜的风轻轻地自窗柩外飘入屋中,榻旁的冰盆散发出丝丝凉意。

    乾清宫内外扰人的夏虫皆被禁卫除去,万物俱静的夜里,挨得十分近的两个人能十分清楚地听见彼此的心跳。

    皇帝凝神听了一会子,却发觉自己的心跳不如魏七的平稳。

    于是他弃了手中的书,光明正大地盯住躺在身侧的人。

    后者在这样迫人的目光下微微蜷缩。

    皇帝伸手想要摸一摸他,却又迟疑地收回。

    他握拳抵唇清嗓子,“ 你同安喜请复差,为何不多歇几日。”

    还是先上几句话为好,否则总觉着不自在。

    “ 回圣上的话,奴才养了许久,早已大好,整日窝在榻上恐反倒要闷坏。” 魏七的声音仍是有些闷哑,像嗓子里堵了棉花。

    “ 嗯,也好。”

    天子有些接不上话了,他缺少同人闲谈的经验,尤其是在即位了四载之后的当下。

    魏七也不想同皇帝在龙榻上谈天,或许他是不想多待。

    他轻轻扯住了皇帝的袖口,前者怔住,覆住他的手掌,握紧,垂首吻他唇。

    松垮垮束在脑后的长发垂落,扫在魏七的耳边,遮盖他的脖颈。

    这夜额外长且慢,天子也额外地温和。

    魏七陷在里头几乎要迷失,放弃了一切的抵御与挣扎。

    逃不出死不了,尚能安居一隅得过且过,卧榻近一月,闹皆无用,他确实要屈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