秉烛对弈
魏七别扭地坐在皇帝身上, 手与脚都不知该如何摆放。
沉默之际,皇帝轻拍他的大腿,附在他耳边低声道:“ 起来,咱们消消食。”
湿热的气息钻入耳中,魏七又想歪了。
他火烧屁股一般急急起身,低着头劝皇帝,“ 圣上, 请恕奴才多言。今儿太晚了些,虽您过会子不用早朝,也应当保重龙体才是。”
他这副紧张又正经的模样实在可爱。
皇帝手肘支桌, 撑着额角歪着脑袋,悠悠地量他,一副闲散昏君的作派。
“ 春宵苦短。” 他缓缓道。
皇帝从未这样直白过,魏七听得这四字腾地红了脸面。
“ 来人。”
“ 奴才在。” 几个太监推门入内。
“ 将东西收拾干净, 摆棋盘来。”
“ 嗻。”
魏七傻眼。
“ 可会下棋?”
“ 啊?” 魏七吃撑了脑子里还一团浆糊,转不过弯来。
一瞬后醒悟, 呐呐低语道: “ 回您的话,会一些。”
他想着自个儿自幼棋艺便高于同窗,常得夫子称赞。所以虽多年未曾下,仍有信心可以称得上是会一些的。
皇帝总觉得魏七会便是会, 概因前两回瞧这奴才字儿不错,雕的物件也可入眼,墨也能磨。
他想着老祖宗那儿教出来的人到底可心,虽还年轻, 却什么都略懂一二。
然而半盏茶的功夫后,皇帝才知魏七方才所言的‘会一些“是掺了水的劣酒。
皇帝让魏七持黑子先行,后者将棋下在棋盘右下角。
金角银边这样的规矩魏七还是记得的。
只是这之后不过十来步便显露出了真正的水准。
皇帝自棋盘中捡起数枚黑子扔入青玉棋笥。
他瞧着惨不忍睹的甚至不能称为棋局的棋局,淡淡道:“ 会一些?”
魏七无地自容,他也未料到自个儿如今会差成这样。
“ 回您的话,是……一些。”
皇帝无奈,本是怕他夜里吃多了睡下要伤了胃,想与人下会子棋发时间消食。
谁曾想……
为了能下完这盘棋,皇帝只好处处相让,在魏七不知悔了多少步棋后,二人磕磕绊绊下完一局,也不过一两盏茶的功夫。
待到胜负分明,皇帝突如其来的兴致也早已消磨干净了,他将棋子一掷,“ 歇了。”
魏七才琢磨出点子趣味来,反而有几分不舍。
他的目光自棋盘上挪开,转而望向起身的皇帝,“ 圣上。”
眼光盈盈,透出几分兴奋的神采与请求意味。后者俯视,眸中无甚情绪。
“ 要不咱们……再来一局?”
咱们?稀奇。
天子心中咂摸着这两字,竟生出愉悦感。
臭棋篓子竟还敢称咱们,谁给的底气。
“ 今儿太晚了些,虽朕等会子不朝,也该保重龙体才是。 ” 他缓缓道。
魏七恼地想捂住皇帝的嘴,若谁能好心借他个胆,他真要以下犯上。
他生出了脾气,将手里东西一扔,蹭地立起来埋头往榻边走。
皇帝瞧得好笑,嗳,还使性子,有骨气了。
他拦住憋着气蹭蹭埋头走的魏七,后者碰地砸入他怀里。
皇帝沉沉低笑,带起胸膛震动一路传至魏七的额头。
“ 朕又未不陪你,瞧瞧,好大的气性。”
魏七不话,仍旧憋闷着。
总是这样戏弄人,还要恶心他,亲来亲去,举止轻浮,怎么不见对后宫的主子们这样。
当自个儿是泥菩萨不成,即便是奴才,也是会有脾气的。
“还哄不好罗?下不下,不下朕便歇了。 ” 皇帝沉声,也不耐烦哄了。
三更半夜传吃食,还陪人消食,不过逗上一逗罢了,就要甩脸子,真是纵过了头。
天王老子他都不用伺候,何况一个奴才。
皇帝盯着魏七的脑袋顶,后者委委屈屈地细声道:“ 下。” 竟语带哽咽,完转身至棋盘边坐下。
其实是想起伤心事,来道去不过是忆从前。
本是众人称赞的孩子,棋艺也甚好,如今什么都忘了,还要被人戏弄。
他到底年轻了些,又是自就入了宫成了太监的,从未知晓什么是情爱。
是以自然懵懂,不知人间寻常恩爱夫妻闺房里都是这样过日子的。
便是在他跟前十分正经的双亲私底下也不例外。
只是魏七已吃过不少苦,再如何难过也知现下要收敛,不能惹恼皇帝。
他咬牙憋住眼中的酸涩,轻吸口气道:“ 奴才这回会比上回下得好。”
也不知是对谁,人都不看一眼,只一个劲地收拾棋面。
变脸比天快,皇帝心里叹息,实在也拿他没法子。
两人坐定,默不作声地开始下棋。
未几,魏七面上有些不自在,他先前喝了粥,现下有些忍不住了。
“ 圣上……” 憋到不能再憋之时,魏七开口。
“ 何事?” 皇帝盯着棋面。
“ 奴才……奴才想……出恭……”
“ 嗯?” 后头两字得太轻,皇帝没听清楚。
“ 出恭……” 魏七声音大些了。
前者一愣,又淡然道: “ 去罢。”
“ 嗻。” 他别别扭扭地往偏殿耳房走,不敢走太快,怕忍不住。
不多时魏七回,面上不大自在。
两人接着下,一盏茶的功夫后,魏七又停下,面色难看。
皇帝皱眉瞧他。
“ 太监……太监就是这样的。” 他的不堪都显露在脸上,无力的辩白。
皇帝心一颤,终于明白为何他侍寝会有那样奇怪的规矩了。
“ 去罢。” 他淡声道,并未不耐烦,也不带可怜同情。
天子觉得此刻自己的怜悯会更令人不堪,也很虚情假意。
“ 嗻。 ” 魏七这回躲到屏风后头去擦洗,那处有专为守夜太监备的热水与巾子。
太监的毛病就是这样,不擦得勤快些容易有气味。
御前的人都喜洁,若不想在失仪便只有少饮水。
这样折腾了三四回后,魏七终于安生了。
从头至尾皇帝都未多什么。
不知不觉第三盘棋下完。
魏七确实聪明,上手极快,这回竟不用皇帝相让,也未曾悔棋了。
虽最后仍是惨败,但天子竟也自这场对弈中触到了对弈之人于布局上的想法,其间也有几步走得很是奇妙,有些出人意料。
他抬眼量魏七,渐入佳境之时后者不知不觉间便忘了规矩。
他的鞋不知何时踢脱了,此刻正盘腿坐在罗汉榻上。
手掌握拳抵着几子一角,皱紧眉头,全身绷直,一副敌军攻入城下,如临大敌的严肃神态。
至于么?皇帝暗地里觉着好笑,下棋罢了,竟这样认真。
两人越下越久,一方面魏七进步飞速,另一面皇帝有意放水,想瞧他能走到哪步,到了后头会如何应对。
魏七回回都输,却仍旧精神。
油灯爆响,暖阁内只闻吧嗒的落子之声。
守在外头的奴才们不敢惊动。
近一个半时辰后,魏七累地脖子都转不动了,因为太过认真,一直蹦得太紧,此刻他浑身都酸疼不已,腿脚也麻得很。
他将棋盘一推,瘫开手脚躺在罗汉床上,一面扭曲着脸捏腿,一面请罪告饶。
“ 圣上,请恕奴才不能相陪了,奴才不成了。” 声音有气无力。
他横歪在榻上,将脑袋探出朱漆雕窗,仰躺着瞧窗外夜色。
夏风轻拂,树影婆娑,夜空中明月皎皎,星光黯淡。
魏七盯着月亮,觉得自己许久都未曾似今夜这般畅快过了。
若不是对面坐着圣上,他都想饮点酒来赏月。
皇帝杵着脑袋瞧他,目光深深。
清白的月光与暖黄的灯光将魏七的脸照得分明。
一半清冷一半柔和,他的神情十分放松,嘴角微翘,分明只是清秀的相貌,天子却觉有十分的好看。
原来灯下赏美人是这么个意趣,先人果然真言。
他踢开案几,探身凑近,撑在魏七耳侧。
“ 这便不成了?” 两人离得很近,呼吸相接。
天子背着光的面容线条深刻不似凡人。
他眼中的意味也叫魏七不敢直视。
后者抵挡不住,他闭眼喃喃,“ 不成了……睁不开眼……”
皇帝低笑,吻他颤动的眼睑。
翻身起,将人一把抱住往榻边走。
魏七搂住他的脖颈,困倦无力,再提不起精神去思量挣扎。
一夜昏睡。
再醒时皇帝已不在身边。
可昨夜过后,比之从前,两人之间生出了微妙的不同。
安喜起身后得下头人传报,知晓昨日晚间西暖阁内一夜通明,半夜还劳动了御膳房。
他心中叹气,吩咐瞒住寿康宫那头,又传千子等人,嘱咐道若魏七之后再侍寝,便伺候他用些垫肚子的吃食。
千子等恭敬应下,安喜有些疲倦地恹恹挥退众人。
他望着窗外墙角边摆着的盛开的凤尾兰,朵朵深蓝鲜妍娇艳,于夏风中微摆,像是永不会落败。
圣眷何时休?安喜心中又喜又忧,他也摸不到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