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炮管出炉
A+A-
腊月初四西直门外废窑厂,戌时三刻的雪粒子如碎玉砸向陶瓦。王巧儿裹着灰鼠毛领青布棉裙,鬓角竹刻铁锚纹发簪随动作轻晃,湘妃竹簪头嵌着半粒青白瓷珠,与耳坠碎瓷片相映。十六岁的瓜子脸沾着炭灰,却在炉火下透出专注的光。
陛下,耐火墨成了。她掀开木箱,十二枚火焰纹墨锭散出松烟与樟脑气息,每斤松枝取半两烟,加了景德镇高岭土。墨锭侧面螺旋纹由竹刀刻就,边缘毛糙处凝着暗红血痂——那是昨夜赶工时的刀伤。
朱厚照接过墨锭,触到她指甲压出的凹痕,忽忆起昨日豹房,她伏身改雕时,臂淡褐墨渍与围裙旧斑连成烟地图。前膛药室?他问。
王巧儿从围裙摸出木质袖珍算盘,乌木框烙着铁锚与工字,枣木算珠经棉油磨得发亮。长一尺二寸,阔三寸七分,缩尺后容三钱火药。算珠碰撞声中,腕间银质缠枝莲环轻响——那是匠人未婚时的素饰。
点火!王祯铁拐杖击砧,火星溅上补丁围裙。匠人抬起佛郎母铳残件,铜锈剥落处显正德元年刻痕。朱厚照盯着蜡模推入窑炉,看王巧儿用耐火墨在模壁画螺旋纹,袖口滑落露出腕骨,细瘦如柴却握笔稳如铸刀。
能抗千度火?他问。
能。她头也不抬,睫毛沾着雪粒子,铁锚堂的人,比墨还耐烧。忽然抬头,目光撞上他凝视的眼神,又迅速垂落,算珠在指间拨得飞响,民间叫天工开物铁锚经,比鲁班经灵验。
蜡模融化的青烟里,王巧儿忽然咳嗽,棉布口罩滑下,露出被油烟熏黄的指尖——那口罩用废书页叠成,鼻梁别着细铜丝。朱厚照解下狐裘围巾递去,她双接过后退半步,明黄穗子扫过粗布围裙,像金枝擦过顽石。明日送樟脑来熏肺。他。
她攥紧围巾点头,海龙皮触感陌生却暖,想起祖父的避尘帛。远处匠人搬运铜料的号子声传来,她忽然想起什么,从围裙摸出油纸包:炒瓜子,陛下尝尝。
子时初刻,首尊螺旋纹炮管出炉。王祯用铜制卡钳量过,老泪纵横:只差半分!朱厚照抚过尚烫的炮管,螺旋纹如凝固的火舌。王巧儿将铅弹放入炮膛,珠子般滚到底,她眼中亮起星火:这样的炮,能打穿鞑靼的牛皮盾。
巧儿,他轻声道,将来火器成军,朕要给铁锚堂
匠人只要吃饱饭,她打断,指尖摩挲算盘边缘,能传艺给子孙。忽然抬头,与他目光相触,又慌忙低头拨珠,算珠声里混着心跳。
雪停时,东方泛白。朱厚照登车回望,王巧儿立在窑厂门口,青布裙被晨风吹得扬起,露出半截两截裙的劳作形制。她抬拂发,竹簪在晨光中闪过,围裙墨渍被雪水洇成奇异纹路。
陛下,明日开炉祭炉神她话音未落。
朕去。他斩钉截铁,马车轱辘碾过积雪,亲燃炉香。
她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指尖抚过围巾边缘的明黄穗子,忽然想起他摸墨锭时的神情——像匠人看一件得意的活计。算珠在掌心轻轻滚动,她轻声哼起新编的匠作谣,曲调里混着铁锚堂的号子,和着初升朝阳,融碎了最后一片残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