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争执
一个、两个、三个……
赵寄在微弱的光线下数着墙上的正字,干裂的唇蠕动,发出的声音微不可闻。
他还穿着在襄阳城外遇伏时的战袍,然而如今银甲残破,红衣斑驳,大大的伤口掩映其下,因缺少治疗感染化脓。
刘玄赏给他的那顶帅气的稚尾冠不知掉落何处,及腰的黑发散落下来,□□涸的黑血结成一块块的,遮住他脏污的面容。
如今的赵寄落魄狼狈得不成样子,唯有那一双桃花眼,依旧透着微弱的亮光。
若让旁人来看,谁能想到这就是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赵寄。
那天他在襄阳城外遭到伏击,带着残部突围,猜想上庸有伏兵,折转向荆州求援刘赐。
刘赐是刘玄的堂叔,同为翌朝宗室刘赐于情于理都不会拒绝他的求援。
然而赵寄还没到达最近的守城前便被一队不知来路的人马伏击,交战负伤又长途跋涉的他不敌被俘虏,然后便被带到这个不见天日的牢狱中,关了起来。
狱卒会在早晚来送饭,赵寄就是凭借这个在墙上划正字计时。
五个正字余三划,二十八天。
足够外面天翻地覆了。
这些日子除了送饭的狱卒只有最初几天有人来找他问过一些关于他出身的问题,送饭的狱卒是个哑巴,不与他话,什么信息都不能给他。
凉州如何了?玄哥儿如何了?师父,又如何了?
韩昭知不知道他出事的消息?是不是在着急地找他?
担忧与焦躁煎熬着赵寄的内心。他几乎快要发疯。
昨夜外面响了一夜的厮杀,赵寄猜想是有人在进攻此城,但始终没人闯进来。
是福是祸?赵寄猜不到。
等了不知多久,一声开门的“吱吖”声在死寂的牢狱中响起,仿若开天辟地的第一声声响。
接着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与兵甲碰撞声。
一个身着墨蓝长袍的文士快步来到了赵寄的牢房前,他扶住栅栏急切道:“公子!臣终于找到你了!”
赵寄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也不知道眼前这个文士为何要叫他“公子”?只是觉得这人是不是认错人了。
看到赵寄狼狈的样子文士红了眼眶,哽咽道:“赵寄公子,您受委屈了。”
这次文士带上了名姓,赵寄知道他们没认错人了,但依旧端着麻木中带一点困惑的神情。
与韩昭一样不喜欢自来熟的赵寄觉得这个不认识的文士激动得莫名其妙,让他下意识生出一股疏离排斥。
激动过后,文士扭头冲身后的卫兵下令:“还不快开门把公子接出来!”
赵寄是被侍卫扶出来地牢的,伤病与脱水让他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
至于这群人是谁?哪来的?他也没有精力去思考,只从对方的态度来看似乎是友善势力,所以没有反对对方的帮助。
被扶到文士面前的时候,赵寄一字一句问来者:“你、是、谁?”
文士对赵寄作揖:“臣是公良尹,乃公子的父亲派来接公子的人。”
“我、的、父、亲?”赵寄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有了个爹。
“公子的父亲乃中山王刘赐。”
中山王刘赐,早几年或许没人熟悉他,但如今他却是天下最有影响力的枭雄之一。
军旅出身的赵寄不可能不知道中山王,但对这个消息表现出了非同一般地漠然,根本没有追问下去的兴趣,仿佛只是听到今天是个晴天,愣了一下之后便转到关心的问题上:“凉州、如何了。”
赵寄如今话都吃力,公良尹柔声劝他:“公子先安心治伤,臣稍后再向您汇报。”
趁着离开的间隙公良尹与赵寄解释起他们找到赵寄的来龙去脉,其中省去了韩昭的部分,重点落在刘赐对赵寄是如何的关心。
不过赵寄对此毫无反应,他躺在铺了软垫的肩舆上脑中想的只有凉州与韩昭。
忽然,赵寄开口断了公良尹的话:“我要见……一个人,你们——把他、找来。”
公良尹:“谁?”
“韩昭。”
如非身体不允许赵寄简直想飞到韩昭身边,自从韩昭被冠以细作之名逃离凉州后,他便再也没得到过韩昭的消息,他不知道韩昭现在过得好不好,有没有洗脱身上的嫌疑,所以只要一闲下来赵寄便会担忧思念韩昭。
在将将死里逃生的现在赵寄除了韩昭,谁也不想见。
听到这个名字公良尹停顿了一下,然后满口应下:“好,公子先治伤,臣稍后就办。”
在昌南养伤的时间里,公良尹完全以对主君公子的规格待赵寄,让人对他执公子之礼。
给他昌南城内最优渥的生活,为他请来了最好的大夫,用了最好的药,贴心关切他的伤势,还时不时在整顿昌南政务的间隙抽空来与赵寄讲赵寄并不关心的父亲刘赐以及他的兄弟们……
当赵寄问到韩昭的时候,公良尹只已经有消息了,只等联络上。
然而过了十几天赵寄也没有收到任何关于韩昭的消息。
终于,等得不耐烦的赵寄推开守卫,闯进了公良尹临时落脚的府邸,找到了对他避而不见的公良尹。
对外宣称有事出门的公良尹正在书房里独自弈棋,赵寄走上前一巴掌拍在棋盘上,搅乱了公良尹的棋局。他厉声质问公良尹:“我师父呢?”
虽然伤还未好全,但修养半月,赵寄已经恢复了精气神,又变成了那个张扬到近乎咄咄逼人的少年将军。
看着被搅乱的棋局,公良尹的眼神暗了一秒,不过他低着头,赵寄无法看到,待抬起头时他又是那个真挚赤诚的谋士,他站起身朝赵寄深深作揖:“请公子恕罪,其实韩昭之前已经来过了。”
赵寄一惊:“什么时候?我如何不知?”
公良尹缓缓解释:“是在昌南城破前,他来与臣谈了一笔交易,然后就离开了。为了公子安心养伤,臣没有立即将此事告诉公子。”
赵寄只捕捉自己关心的信息:“他是知道我在昌南还离开了?”
“是。”
“不可能!”赵寄厉声否认,他不信韩昭会丢下他不管,稍一转念他便将其中的不合常理归咎到了公良尹身上,“你与他谈了什么?是不是你骗了他?”
公良尹听着赵寄这心偏得没边的问题难得地感到了一丝无辜与委屈,他耐心向赵寄解释:“臣没有骗韩昭。是您的师父来将您送还给主公、领走主公的谢礼,然后回凉州了,他表示您以后不需要再回去。”
这个消息对赵寄来就是晴天霹雳,他不相信也不接受这个法,只认为是公良尹在搬弄是非:“不可能!你骗不了我,我会去找他问清楚。”
着他就要朝外面走去。
公良尹并不赞同赵寄这样离开,他站到赵寄面前挡住赵寄的去路:“公子,您若修养好了,应该先准备去拜见您的父亲。主公等您很久了。”
赵寄对他那个不知道是真是假的父亲没有半点兴趣,也不算分任何心思在刘赐身上,面对拦路的公良尹,赵寄冰冷地吐出了两字:“让开!”
在不信韩昭会扔下他的同时赵寄内心也在惧怕韩昭扔下他,他并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对韩昭于他的情谊有信心。
公良尹没有动,他反问赵寄:“公子以什么身份去凉州呢?”
是刘赐三子?还是将军赵寄?
这个问题在提醒赵寄如今的身份,但赵寄非常痛恨这个事实。
一个从没养过他的父亲凭什么改变他的身份?就算是刘赐又如何?他不认就是不认。
赵寄冷冷回道:“你管不着。”
公良尹平静回道:“臣是主公指给公子的老师,怕是不能不管。”
赵寄怒了,他伸手指着公良尹:“不要叫我公子!刘赐是谁与我无关,我也没有你这个老师。不要以为你救了我就可以摆布我,如果你要继续阻止,我不介意对你动手。”
他是孤儿,只有一个师父是韩昭,一个先生是景修,一个兄弟是刘玄,有他公良尹什么事?有刘赐什么事?有那群不知道高矮胖瘦的刘赐儿子什么事?
面对赵寄的指责,公良尹将本就躬着的身子躬得更低了:“臣不敢摆布公子,只是给公子臣觉得最好的建议。公子现在已经是荆州的公子,去凉州不合适,找韩昭也不合适。”
多么殷切的劝诫,多么周到的考虑。
连赵寄也不得不承认,公良尹看着可真像一个兢兢业业又好脾气的臣下,但太过完美的表现总让赵寄觉得虚伪,他始终觉得这个人还有另一张脸。
景修在赵寄心中就够好脾气了,但他有时候都会为赵寄的无礼记仇而在课业上刁难他。像公良尹这样无底线的宽宏大度只让赵寄觉得他别有图谋。
赵寄咬牙切齿:“闭上你的嘴!你们单方面的决定,我不认!”
他侍奉韩昭八年,为凉州受过伤、流过血,凭什么他们一句话他就不再是韩昭的弟子,不再是凉州的人?
他们把赵寄当做软弱可欺、任意摆布的可怜虫了吗?
他不认的事,不能成!
公良尹始终躬身挡在赵寄面前不肯让开,赵寄干脆抓住他的衣襟,将他提起来,推到一旁,然后大步地走了出去。
赵寄这一推的力气并不,身为文弱书生的公良尹后退了几步直到撞到茶几才稳住身形,疼痛让他倒吸了一口冷气。
方才在赵寄闯进来时便追上来守在门外的侍卫见状想上前扶公良尹,被他伸手拦住。
公良尹自己撑起身,悠悠站直,又款款整理好自己的衣襟。
做这一系列动作时,他眼中闪动着兴奋的光:既然这个赵寄如此性烈难驯,那么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会很有意思。
冲出府邸的赵寄连自己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回,夺了一匹马,扭头就出城了。
听到通报,侍卫们都看向公良尹,等待他的命令。
公良尹重新坐下来喝了一口茶后才悠缓开口:“你们跟上去保护公子,务必让他意识到自己如今是尊贵的中山王三子。”
侍卫们齐声领令:“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