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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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进了六月,天气渐渐变得闷热起来,姑娘们的衣裳也渐渐变的轻薄起来。路氏请了裁缝来,给家里的女眷量身,并且一气儿做一季的衣裳出来。

    量好了衣裳,任丰年照常要去任想容的月楼里教她认字念书,近几日要抓紧些了,免得到月底,任老爷要考较,任想容又是支支吾吾一窍不通。上月便是如此,若非任丰年平日里做的功课皆有意无意给任老爷瞧了,倒成了她的错。

    不过任想容就是草包,也有她的理由,脑子烧坏了嘛,不能要求太高。因为她脑子烧坏了,身子弱,任老爷便发话,叫任丰年照顾她些,每日亲去南苑里给她教课。

    任丰年听了想翻白眼,这么热的天气,不抱着冰山窝在清凉房里,跑出来教个草包认字是什么道理来的?

    任老爷还满脸心疼的哄任想容:“爹不求你会多少,只要你多少认点字儿便成。爹的乖宝贝儿,知道你身子弱,但该学的多少学些,好吗?”

    任豪现下见到女儿那张瘦的可怜的脸蛋,便想起月前她病的差点殒命的事体,也顾不上任丰年这个有吃有喝身体不错的大女儿,就连忙里偷闲回了家,也多是去了任想容和明玉那里。

    对此任丰年只觉得奇怪,任想容的病又不是她的错,凭什么到头来付出代价的却成了她?父亲总觉得谁弱些便照顾谁,难道强势的那一方便要活该得不到关爱么?

    而任老爷这番话直接导致任丰年这两天周身怨气浓到散不开,见到任想容从面无表情变成时不时突然冷笑,叫人不寒而栗。

    路氏知道了只当做万事无虞,便是任老爷连着半月都在南苑过夜,她也一丁点儿都不像是有怨气的样子,该怎么贤惠就怎么贤惠,有多善解人意就有多善解人意。

    不过今儿个任丰年冒着大太阳去南苑,倒是同往常有些不同了。刚进院门便见一溜下人排开了站着,同待宰的母鸡没两样。任想容怯生生坐在上首,指着其中一个土色衣裳的:“就她罢。”

    着又冲一旁的人露出微笑:“谢谢您啦。”

    那人点点头:“姐不必言谢。”

    任丰年的脸刷的又沉下,在烈阳下鲜艳的宝石坠子晃了晃,扭头甩了脸子,明艳的脸上带着不耐烦,看也不看他们,便转身进了门。

    任想容看着她的背影眼眶都要红了,有些委屈对着那人道:“沐管事你快去回爹爹罢,他要等急了。”

    沐管事收回目光,嗯一声转身离去。

    回了前院,任老爷见了他也不由得面露三分笑,给女儿选贴身懂药膳的也是迫不得已。想容身子大病初愈,身边每个懂药的,任豪实在放不下心。

    而那日宴上散场之前,吕家家主特意把他拉去嘱咐许多,却不着四六,不清确切含义。任豪唯一抓住的重点便是跟在他身后的“仆从”不是一般人,是因缘际会,来任府是“休养”的,他须得要好生侍奉着,却绝不能露出异样,或是明面上当做贵客来待。

    任豪很聪明,他知道便是吕家这样的地位,或许也是他一辈子没法肖想的,那若是比吕家更高些,那便是比云雾更上方的事物了,一根手指便能把他经营十几年的事业碾作齑粉。

    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照做便是,他只日日暗求不要把祸事引到他任家来。即便心里害怕担忧,任豪还是能维持住面上的镇定,过两日也会记得指派些私下里已经完成的杂务给这人处理,显得他并没有在养闲人,而是提拔一个“能干”的“管事”。

    这头等折腾完任想容,任丰年从南苑里出来时天色蓦地变阴,不过几瞬便有几颗黄豆大的雨滴落下。念珠和佛印两个给她赶回了正院里,反正在自己府里,想怎么任性也没人敢管。

    她只想一人走回去,路上独自想想心事儿。这些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她有些消化不过来。她却不曾想到,原本万里无云的天气变就变了。

    任丰年抿着唇瓣,不肯回南苑躲雨,只好自己快步回院里。冷不防竹林里出来一个人,倒把她吓一跳,竖起眉毛正要训斥,却跌进那人深不见底的淡漠眸子里。

    李琨虽化作名不见经传的厮在任家休养,却并不闲散,该做的事一样也不落下,而部下的折子皆是批阅过后交给暗卫处理,他自己并不亲自出面。

    今日批阅完,看了外面的天色和时辰,却莫名想出去走走。然后便无目的踏着青石板走,拐入竹林间的道上。

    天上果然下起雨,他撑起事先准备好的油纸伞,发觉自己竟丝毫不意外的,看见那位任姐被淋的通身湿透。雨水沾湿了轻薄的绸衣裹住青涩幼嫩的曲线,她有些茫然和恼怒的快步往回走。

    每次见到这个姑娘,她十有八|九都处在愤怒和茫然之中。而他不满二十载的人生里,这样的情绪几乎杜绝。

    他手上执着一把雪青色的油纸伞,无意义的弯了弯唇角,把伞递给她。

    任丰年瞪他一眼,一把接过,没好气的:“你家姐我都淋成落汤鸡了!再撑伞有何用!”不过有伞总比没伞好,着勉强护住身形,看也不看他,转身便想要离去。

    李琨瞧着她笑笑:“大姐。”

    任丰年在伞下回头,顶着湿漉漉的长发,不耐烦道:“作甚。”

    李琨的长发也湿透了,雨滴暧昧的顺着俊美的曲线往下延伸,没入衣领里,却异常从容:“谢谢你,在那时帮了我一把。”

    任丰年嗤笑:“不必谢。”

    她虽不算聪明,却至少不迟钝。

    这个人从气度到举止到口音,怎么看都不是普通老百姓出身的。能在短短几月间从那样泥泞不堪的地方,到达现下这样的高度的人,就算没有她,也能达到想去的地方。更何况她也不过是拿他任性使气,故而别无所求。

    任丰年轻轻招手,勉强在心里声谢谢,头也不回的执伞孤身离开。

    李琨转身回了竹林里,身边有影卫出现:“殿下,此女是否需要——”

    李琨眼里尽是冷锐,低沉道:“暂不必。”

    影卫叉腰道:“喏。”随后消融在身后的黑暗里。

    迎着滂沱大雨,李琨闭着眼几乎想要大笑不止,世间却是有人既不聪颖也无圣人之德,却有一颗意外纯真的心。也有人啊,就像他一样,一辈子活在恶毒的猜疑和腐烂恶臭的人性里,没有遇见异类的时候,世界总是那样自以为是的生长。

    任大姐如此潇洒随意的结果,便是回了正院里,她也开始发烧。路氏给她气个仰倒,几乎衣不解带的守在她身边。

    期间任豪也来瞧过她几次,她皆昏着张嘴胡话。

    “爹……阿辞想吃北街的镜糕……槐花蜜的……阿辞不想……不想学琴了,手手……真的好疼……”

    “好热啊……外祖母要……扇扇风……母亲、母亲莫要、伤……心……阿辞在……”

    “爹、爹……她们都……你不要阿辞了……爹……怎么还不寄家书……”

    任丰年梦话的时候蹙着每浑身都被汗浸透了,到了最后,眼角却流下一行无意识的泪来。

    路氏最明白自己的女儿,阿辞从不是多愁善感的人,有些情绪或许只有在梦中才能毫无顾忌的□□,没人可以,自己有一颗比任大姐更细腻更容易失落的心了。

    任豪沉默的在一旁守着,看着嫡妻垂眸的样子,握了握她的手。路氏第一次没有回握住他,只是静静的靠在任丰年的床边,看着女儿苍白的脸庞。

    路氏很少把恨意露出来,这次是鲜有的一次,她无法控制的没有装成贤惠得体的解语花。

    若不是任豪强迫阿辞日日教那个庶女认字读书,若不是任豪选择无视了阿辞的抗议和不满,她一向健康的女儿怎么会病成这样!为此路氏罚了一院子的婢女下人,手段之严厉让所有从长安跟来的下人想起了从前的主母,到底是什么样子。

    不过,好在任丰年底子好,被照顾的很妥当,所以不曾有太多难熬的时候,热度便退下了。事实上醒来之后她对所有的事情都没有太多的印象,唯一记得的便是雨天里的青石板和有人递来的油纸伞。

    任丰年叫来被罚完的念珠,叫她把油纸伞还给沐管事,因为借了别人的东西总是要还的。

    日子总还是一天天的过,自她病愈后,任老爹总算是反省一番自己对大女儿的疏于爱护。任豪来正院来的更勤快了些,不过不管是路氏还是明玉,都没有能再怀上一个孩子。

    路氏对于任豪的醒悟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她对于任老爷一棍子往前挪一步的惯性早已见怪不怪,反倒是选了个良辰吉日,把身边的大丫鬟碧翠抬了姨娘。

    碧翠是家生子出身,不过算起来还是路氏娘家的家生子,她的娘亲便是路氏儿时的奶嬷嬷,故而在几个大丫鬟里她同路氏感情最好。路氏自然把这个能“享福”的位置留给了碧翠。

    抬房这样的事路氏自然是询问了任豪。碧翠生的虽不是国色天香,却皮肤白皙透嫩,也算是清秀佳人一枚,日日在任豪眼前晃着,一早儿便入了眼。若不是路氏发现任豪瞧碧翠的眼光有些异样的黏着,倒也不至于这么快就肯抬房。

    一副金头面,一百两银子,一箱绸缎,碧翠的嫁妆能比得上外头商户嫁女儿了。请席面的时候,任丰年也难得吩咐念珠和佛印拿了礼儿去好好吃趟酒,捧捧场便是。自她还在襁褓里的时候,碧翠就在了,少不得要照拂两下。

    碧翠抬了房之后任豪去正院和碧翠的院子的时候变多了起来,去碧翠那块儿,碧翠瞧他眼色也总是劝他去正院,去正院里,路氏也会碧翠到底刚抬的房,不能冷落人家。

    几次三番反倒是明玉那头空落落的,她气得银牙都咬碎了,却只敢按兵不动,到底她也只是个姨娘,生的也只是个姑娘,现下腰杆子也不粗了,三天两头要得两场头风。

    到了九月里,碧翠便有喜了。这下子对于任府而言都是大喜事,多久也不曾有新生儿诞生了?任豪忙于事业,一月也不过后院里去个七八次便算了得,碧翠能这么快有喜,倒是不曾估计到。

    路氏自然喜出望外,甚么好的贵的,都从库里检出来。任豪更是三天两头往碧翠的院子里跑。

    明玉也算是学聪明了,三天两头也会带着任想容去碧翠的院子里坐着,毕竟任豪最爱看妻妾和睦了,况且碧翠有了身孕,总不好服侍。

    任豪听闻近来碧翠胃口大减,不由有些担忧,近几日有事无事便要去哄哄她,便日日瞧见任想容拉着婢女们在院子里捉迷藏或是玩绳戏,四处皆是笑声。

    明玉见任豪来了,便绞着手绢拿一双水润的眼睛勾他,又含羞低了头,继续同碧翠些有的没的,手里还拿着粉缎子是给孩子做个肚兜。碧翠歪了在榻上,瞧着有些睡眼惺忪,话也少的多,恹恹的样子。

    任豪蓦地火便有些大了,这明玉也是有些不像话,呆在他身边那么久,倒连人颜色也不会看了!

    于是便出声道:“葛氏,你不必日日都来,也叫碧翠多休息会子,莫要拿她过厌气。”

    明玉听他的这样绝情直白,愣了愣,眼眶便红了,擦擦眼泪不敢多,端了针线篮子便默默退下了,连带着把任想容也叫了回去。她从前种种不过恃宠而骄,如今突然任豪的不悦,即便不甘心,也不敢造次,到底她能依靠的只有任豪了。

    送走明玉,碧翠只软声自己倦了。任豪拿她没法子,只好看着她鼓起的肚皮,依依不舍的走了。

    任豪走后,碧翠的眼神清明了些,懒懒的窝在床上勾勾唇边。

    作者有话要:  碧翠:我才是影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