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5 章
反击过朱老爷以后, 日子又恢复了平静, 楚翰林对于学生们的府试拿出了重视的态度,抓紧给他们突击了一阵, 开考前,还领着他们到府学外面转悠了一圈, 让他们提前熟悉一下场地。
至于正式开考后的过程,不必赘述,看结果就行了:展见星拿到了第二个案首。三元里, 她已得两元。
许异也不差, 紧随其后得了第二, 虽然一同应考的考生扩大到了整个府城,但论拼师, 仍然无人拼得过他们。
得良师为教这一点实在太重要了, 科举分南北榜前,有些偏远地区几十年考不出一个进士,并非当地没有良才,实在是难遇良师,便有美玉, 也只得蒙尘了。
两个人回来恭恭敬敬地端茶谢师,楚翰林微微一笑,却不伸手去接。
展见星一愣之后, 忽然明悟,拉了许异一把,带着他一起跪下。
这一跪, 就不一样了,代表着楚翰林正式将他们收入了门墙,从此哪怕他们离开代王府,不再有伴读身份,与楚翰林的师生名分也不会变。
他们没时间为府试的排名多高兴什么,因为接下来很快就要迎接院试了。
院试三年两次,由朝廷钦点的提学官按临各府进行主考,同省之内各府的时间因此并不一样,大同这一次的院试,便是定在了八月里。
主管院试的提学官流动性很大,为了最大限度地保证科举公平性,三年一任,到期必然卸任转回原职——这一职位类似于兼职,被点为提学官的官员本身有正职,或为六部侍郎,或为科道御史,或为翰林学士,只是不论原任何职,必须是两榜进士出身。
楚翰林翰林院的正宗文脉出身在这时显露了作用,不知他怎么运作的,找到了这位提学官当年乡试、会试与殿试的文章,以及他此前在山西太原、平阳两府主持院试时所点中的前三名的答卷,汇总后令展见星与许异反复揣摩研习。
知了初鸣槐荫里,荷风带露送长夜。
四个月时光一晃而过,在紧张而充实的学习里,展见星与许异迎来了院试。
院试的场地仍在府学,过程也与府试时差不多,府试由知府一言而决,院试时提学官也不必听他人的意见,于是考完放榜的速度,也差不多快。
辛苦必有回报,耕耘迎来收获。
几轮筛选过后,张贴出来的院试录取名单不过二十人,来看榜的有七八百人,想挤进去不容易,但从榜上找到自己的名字则不过是一扫而过的事——
第一,展见星。
第二,许异。
只看最前面这两个名字,倒好像把府试的榜单原样搬来了一样。
许异一蹦:“中啦!”
他挤出人群,狂喜地拉着展见星转了两个圈。
展见星笑道:“许兄,恭喜。”
“哈哈,同喜同喜!”许异乐得合不拢嘴,笑了好一会儿,忽而收住,认真地看着展见星道:“见星,我是秀才了,这个功名对我很重要。”
展见星点头:“我知道,对我也很重要。许兄,我们继续努力,迟早有一天,你可以摆脱军户的出身,做自己想做的事。”
“其实不只是这样——”秋阳灿烂,许异背光站着,可能是光线的缘故,他眼神显得深邃,这一刻他看上去甚至有点深沉,但很快,他露出笑容的时候俊朗里就又带了两分惯常的憨气,用力点着头:“对,早晚有一天,我可以只做我想做的事!”
两个人乐了一会儿,撒腿跑去代王府给楚翰林报喜。
虽然该先告知家里,但他们能双双上榜,第一个该感谢的是楚翰林。
楚翰林并不意外,他对自己学生的水平有数,对童生试也有把握,不过仍很高兴,他体贴学生的心情,笑着道:“快回家去吧,家里人只怕更盼着呢。”
于是两人又飞奔回家去。
徐氏知道今天放榜,确实正盼着,她已经知道了院试结果,这样的喜事,便是展见星一时没回来,自然有想讨赏钱的跑来报喜。
徐氏足应付过了三四拨人,才等来了展见星,忙把她拉进屋里,暂将家门关起。
“星儿,你中秀才了?”
展见星眼角眉梢都漾着喜意,点着头:“是,娘,下个月我就可以进县学了,等年底岁考时我好好考,若能连续两次考在一等,就能晋为禀生,以后每月可以从学里领六斗米,娘,你不做生意也够过活了——”
徐氏不想断女儿,但听她了这么一串还停不下来,对未来的设想与她完全走了个背向,终于忍不住道:“星儿,你在什么?我们不是好了,等你考中秀才,好开路引了,我们就离开大同吗?”
展见星一怔,满腔喜悦如被冰雪泼下,顷刻冻结。
“娘,”她有点心翼翼地道:“现在和从前不一样了,我们不用怕大伯父他们了,我有办法对付。”
一无所有时,面对一个土丘也会觉得高大,但当自身强大起来时,土丘就不过是土丘,迈过去就是了,不必靠逃离才能解决。
她在下考秀才这个决定时,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现在她真的拥有了力量——哪怕还很弱,已经笃定地自信,她可以做到。
徐氏失魂落魄,向后跌坐到了椅子里,喃喃道:“果然,果然……”
女儿果然已经变了。
知女莫若母,发生在展见星身上的变化,她又怎会感觉不到?
展见星有点吓到,蹲下来:“娘,你怎么了?”
徐氏失神地看着她,高束的发巾,深青的襦衣,光洁的脸庞,一身清冷文雅的气度,若不破,谁想得到她竟是个女儿身?
“星儿,你如今回来,娘偶尔眼花,将你看岔了,都会疑惑我是不是生的其实是个儿子……”徐氏想笑,两行泪却扑簌簌落了下来,“但是,不是啊。”
不是啊。
可是她却沉迷进了这条不属于她的道里,怎么办啊。
徐氏觉得自己心要碎了,她不忍心用力斥责展见星,可是又决不能让她往那条看不见未来的路上去。
“娘……”
展见星跪了下来。她的眼圈也红了。
相依为命的母女,她们纵然不能互相理解,可对于彼此的心意,至少总是明白,用不着长篇大论地互相剖白。
展见星在之前心中尚存一丝侥幸,她觉得她也许可以服徐氏,她想告诉徐氏,她看完了整本《大明律》,都没有对她易钗而弁的惩罚,她心一点,谨慎一点,她可以试一试,她拼尽全力,她想去走那条不该她走的道——
她不出来。
徐氏抚养她长大有多么不容易,她怎么能这样由着自己的性子,去伤母亲的心?
徐氏倘若骂她一顿,她还能好过一点,还能争辩两句,可是徐氏只了一句,就默默流起泪来,这泪砸在她的心里,烫得她灼痛。
“娘,”她终于开了口,用哽到嘶哑的声音道,“我不考了,你放心。”
徐氏陡然发出一声尖锐的抽泣:“娘对不起你,都是娘没用——”
“娘,别这样,别这么。”展见星伏在了她的膝头,掩去夺眶而出的不甘的泪。
一刻钟之后,两人终于平复了情绪。
心翼翼话的变成了徐氏:“星儿,你跟代王府告别一声,我们尽快走吧,留在大同,你三叔之前又闹了一场,我总是不放心,最好离他们远远的。”
她的是展三叔之前跑县衙告的那一场官司,虽然展见星并未吃亏,但于徐氏眼中,总是展家人又不安分,谁知道他们哪天又想出什么害人的点子。
展见星斩断了自己内心的向往,正处于对一切都觉得淡漠的时候,空洞地应了一声:“好。”
走,就走吧。
留在大同,看着与她擦肩而过再也不能列席的县学府学,也许更难过。
**
隔日恍惚地重新回到代王府的时候,展见星才惊觉了一个问题。
她要怎么向楚翰林,又要怎么向朱成钧开口?
楚翰林还好,找个投奔远亲的借口将就能混过去,朱成钧要怎么办。
展见星有预感,这种借口对他绝对无效,她感觉得出来朱成钧对她的依赖,这依赖起自她曾有的维护,深刻在两年多的朝夕相处,不要朱成钧不会同意,就是她自己,叫她走就走,她也舍不得,她和朱成钧之间的相处主仆成分很淡,倒是与寻常的朋友差不多,在朱成钧之前,她因为性别的问题,也没有什么玩得来的好朋友。
在犹豫里磨蹭了一天,她怎么也张不开口,而隔天,代王府里出了件事,让她暂时逃避了过去。
代王妃,薨了。
这位无力约束子孙的垂暮王妃卧病多年,终于在一个秋夜里与世长辞。
展见星没想出离开代王府的借口,倒是找到了多留一阵的借口,王府有丧,她也算受王府恩惠,总不能在这时候离开吧?
徐氏能服她已算满足,并不逼迫,听了便道:“那过一阵吧,等人家的丧事办完。”
代王妃是整个代王府辈分最高的人,她的丧仪按理规格也该很高,但不知怎地,可能是朱成锠对这位祖母无甚感情,代王妃的丧礼从外面看还算显赫光彩,内里却有点乱糟糟的,显出主家的不上心。
这是许异的,展见星自己浑浑噩噩,内心煎熬,一时挣扎是不是再试着服一下徐氏,一时头痛要如何向朱成钧开口,心内像有一把锯子,锯得她血肉模糊,五内如焚。哪还有空去注意那些。
好在,朱成钧停了课去守丧,这几日都没来,她不用面对他,心里还稍微安静一点。
八月下旬的时候,朱成钧终于来了一回纪善所,站在门外道:“展见星,你出来。”
展见星不知他有什么事,疑惑地出去了,跟着他一路到了后面的东三所,又走进她曾住过一晚的书房。
朱成钧依赖她,她对朱成钧实在也没防备,才会在半途出声问过两次都无应答之后,仍然和他一起走到了这里,然后——
然后,她就被朱成钧重重推了一把!
朱成钧出手没有留情,她止不住步子,踉跄着直奔到了竹榻前,膝盖撞到榻边,生疼。
她抽了一口凉气,一手撑在竹榻上稳住身形,一手捂着膝盖,半俯着身扭头问他:“你干嘛——?”
朱成钧走了进来,他脸上没有一点表情,眼神也木着,盯到她脸上,似乎在看她,又似乎没在看她:“你要走是不是?”
展见星问出问题的时候,心下已有了预感,终于到了这个时候,她无可回避,也想不出什么可以辩白的,只能道:“是。九爷,你从哪里听的?”
她连楚翰林也还没告诉。
“秋果出门,从你家路过,看见你娘不再出摊了,问了左右邻居,知道你娘在家收拾东西,预备要走。”朱成钧非常详细地回答了她,他盯着她,每一个字都得非常清楚。
他这个反应看上去似乎很冷静,可是展见星心里冒着凉意,她听得出来,他出口的每一个字,实则都是对她的质问。
她歉疚地解释:“九爷,我想告诉你,可是王妃过世了,我这时候不好。我——其实我也想多留一阵,如果你也不愿意我走,我再回去和我娘商量商量。”
她没有卖身给王府,仍是自由身,但作为朱成钧的伴读,她也没有走就走的权利,于她心底,她是期望着朱成钧能坚持留她,这样她就有理由再回去与徐氏一。
她觉得自己袒露了心声,但朱成钧毫不动容,只是摇了摇头:“你告诉我?你不该告诉我。”
“你就不应该走。”
朱成钧三句话完,抬手扯下了腰间系着的麻布腰带。
展见星还未反应过来时,已被他直接按倒在竹榻上,跟着双手一痛,被反剪到了背后,她看不到,但是完全感觉得到——朱成钧拿腰带把她的手绑住了!
他不但绑了她的手,还把多出来的一截腰带绕到了榻脚上,系了个死结,于是展见星被迫以一个别扭的面朝里侧躺的姿势被竹榻绑定到了一起。
整个过程里,展见星没有什么挣扎的余地,她也没想起来挣扎,她根本是惊呆了。
这是在干什么?
她知道不对的是她,她愿意赔罪,愿意承担朱成钧的怒火,但不包括这样——这算什么啊?
她心里闪过一个荒谬绝伦的想法:他难道还算囚禁她吗?
作者有话要: 快气昏古七·九:这是什么伴读!
跟榻绑一起·星:也没见过你这种王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