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6 章
泰宁侯对江西战况的估算倒是没错。
七月中旬, 在各路兵马合围下, 宁藩大势已去,临川郡王朱议灵部下弃械投降, 为减轻罪责, 倒戈绑缚朱议灵献出, 宁王于中军帐中闻讯, 苦笑嗟叹一声,率精锐护卫逃回驻地王府,紧闭府门, 举火**,火光映亮了半个夜空。
当地遭了兵难的官府勉强组织人力前去灭火,因准备不足, 直到天亮方将火势扑灭。王府中仆从死伤无数, 后续如何且不去,南昌知府不畏腌臜,抢入烧成白地般的前殿,亲眼看着下属寻到了快成焦炭的宁王尸身,终于松出一口气来, 写奏本向京城疾报。
一个月后,还活着的朱议灵被押至京中,三法司会同宗人府聚于一堂, 对朱议灵展开审讯。
朱议灵父兄皆丧,心智已垮,凡有所问, 无不作答,他还主动指认了一桩——告现任代王朱成钧与朝官暗通款曲,其行不正,其心可畏。
自然,这个朝官不会是第二个人,正是展见星。
若只是私下有些来往,其实无大碍,展见星的出身众所周知,她做了官后就对旧主不理不睬,那反违背了常情,为人所不取。问题在于,朱议灵实际上的用词要直接也劲爆得多,他直言二人就是断袖之谊。
这就耸然且令人侧目了。
展见星因此被召至有司接受质询。
展见星本在关注这桩案子,她担心朱议灵把许异拉扯进来。不料许异一隐无踪,朱议灵摸不清到底怎么回事,一半以为他降失败,被朱成钧逼供以后杀了,一半是自己的性命也到了飘摇之际,没兴趣再在许异一个喽啰身上费工夫,只要抓紧时间从仇家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若不是展见星破了他的铸钱买卖,若不是朱成钧多事从刀口下救出朱英榕,他们那么精心的筹谋不会化为一场空,不会落到这个下场——!
那就一起身败名裂吧。
他将数年前就知道而一直隐住未发的这个秘密爆了出来。
展见星再没想到,关注来关注去,许异没事,她揽祸上身了。
面对数位堂上官的问话,她只能坚决否认。
若论心虚她倒是一点也不虚的,就算她心里有点什么,那也跟断袖完全没有关系——她都不具备断的条件,怎么跟人断嘛?
这份理直气壮有效地帮助了她,堂上官们本来也未全信朱议灵的话,反叛藩王,什么胡话不出来?不过他既了,必得走一下程序。
此事在这时未对展见星造成什么影响,回答以后,她就回去文华殿了。麻烦的后续在几日后生出。
都察院有御史参她曾夜宿十王府,清早方出,私情之语,恐非虚言。
以为事情已经过去的展见星生出了惊疑——醉酒那一晚是近两个月以前的事了,朱议灵当时还在进行最后的顽抗,他不可能分神留意到千里外的这点动静,所以此事必然与朱议灵无关,那是什么人,精心等到了这个时机,将这个把柄抛了出来?
这桩本来可一笑而过或至多为人趣几句的逸闻变得有点真实了起来。它似乎出现了佐证。
线索太少,展见星暂时想不出自己在京中结下过什么仇家,只能循例先写了折辩交上去,数日后六科发下旨意——其实就是内阁代拟,将她申饬了一顿,叫她往后行事当有分寸,不可与藩王来往过频。
话不算客气,意思其实是好的,因为这等于采信了她的辩词,不以为她真与朱成钧“断袖”。这在情理之中,她确实不该夜宿十王府,但不能一个男子在另一个男子家里睡了一晚,两人就不清白了吧?官方行事看证据,不会自由发散瞎想象。
不过,旁人怎么想,就难以控制了。
她和朱成钧这段莫须有的非分情谊,因为多了这个后续,进入了更多人的耳目,每日往文华殿行走的路上,展见星都感觉得到沿路陌生官员量她的目光。
似好奇,有暧昧,在确认她本人以后,就开始转往了然——
生得这个模样,怪不得能勾亲王下手呢。
被看多了,饶是展见星再沉得住气,她也有点恼了——看什么看,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而且,这个时候,她和另一个当事人朱成钧身份上的差别就显出来了,根本没人去找朱成钧的麻烦,三法司不奉旨,不够格审问他,而奉旨——怎么奉?谁好意思把这种事捅到天子跟前去?
内阁倒是可以代为拟旨,但因为先前询问她时,她已经断然否认了,内阁没有充分理由,不便再去找朱成钧非得从他口里问出点“奸情”来,整件事绕来绕去,便只在她身上,朱成钧这个某种意义上的始作俑者,反而安安稳稳的,片叶也不沾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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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中,某户人家,某处书房。
“侯爷,似乎没用……这样的招数,根本损伤不到代王。”
“那是工夫还没下足!”老者的声音阴沉地响着,“内阁这些人,对付老夫本事得很,对上代王居然什么招数也拿不出来,真是废物。”
另一个人心地应着:“代王龟缩府中,既不露面,也不做任何动作,内阁与他虽不和气,想下手,一时也寻不到空隙。”
老者脸色更沉:“那老夫就这么等下去不成,大郎二郎皆不成器,老夫不乘着这把老骨头还能动,替这两个没用的把功业挣足了,在皇上跟前多博几分颜面,待皇上他日长成,哪里还认得他们是谁?!”
从人忙道:“侯爷别急,人倒是听到一桩事,据是讯问时临川郡王的手下招供出来的,代王昔日就藩于崇仁时,临川郡王曾赠与代王两个美貌少年,代王很满意地收下了,若能坐实此事——”
老者眼神一闪,爆出一点亮光:“那就证明代王确实性好男色,一旦证明这点,他和那个属官间的好事就别想甩得脱了!”
他坐不住了,站起踱步了一圈,“等一等,内阁属官将圣驾护持得很紧,不肯将这样的事去污龙目,皇上目前一无所知,他必须知道才好。依老夫看,皇上年纪虽,实在聪慧,疑心也不。”
——朱英榕的疑心确实不,否则朱成钧怎会以一句话就将他的请战驳了回来?
老者——泰宁侯想到此处,心中既是不忿,更有得意,“哼,老夫今朝就叫他也尝尝这个滋味!”
“你去……”他招过从人,如此这般地吩咐了一通,从人一边听一边点头:“人知道了,这便去听,两个大活人,想来不会很难,若好端端没了,更容易做文章。但侯爷,皇上做太子时遇了一回刺,如今身边针插不进水泼不入的,想往里传话,这——那个属官还日日跟在皇上身边,皇上待他信重无比,有一点风声进去,只怕他先警觉了。”
泰宁侯冷道:“他一个外臣,看得见外朝,还管得着后宫吗?能往皇上耳边下话的阉人可多得很,费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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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见星终于缓过口气来。
因为舆论忽然放过她,转移去了朱成钧身上,京中绘声绘色地传开朱成钧怎么性好渔色,怎么收别人的礼一收就是两个,哎呦,那真是花朵儿一般娇嫩的少年,不但长得好,还会唱戏,咿咿呀呀那么一开嗓,能把人的魂都勾走……
桃色逸闻,向来比别的消息更易流传,何况是本就陷于其中的朱成钧,不出三日,他身上一个好男色的章就盖结实了。
展见星毫无疑问被重新拉下了水——尽管她已经好一阵子不曾与朱成钧见面。
这一方面是她有意闪躲,另一方面从那晚以后,朱成钧没来寻过她,偶尔遇见,她行礼,他点一点头,就过去了,居然不曾有更深的交流。
他不再试探她,也不为难她,但同时不是刻意冷淡,只是一种自然态度,他身上莫名地出现了一种安定感,似闲看世事,花开花落,皆随意之。
展见星从前曾经觉得他像天上云鹤,那是指他对待名利,而他如今对待她,也变得如此了。
展见星不知道为什么,她没有问,不论因为什么,这状况实则是她的理想,糊涂没什么不好,她不愿去追究。
先前堂官质询她,御史参她,她都自己受着,没去找过朱成钧。
既是不想去,也是她清楚,这样的事就不宜节外生枝,尽早澄清,而后挨到流言过去便是,做得越多,越容易让局外人生出兴趣,落个没完没了。
树欲静而风不止。
流言换了一种方式卷土重来,毫无消弭迹象,但于这愈演愈烈之中,展见星心里生出了一种奇异的感觉。
她觉得有哪里不对。这感觉让她忽视了再度投视回她身上的目光,只是沉吟起来。
她没来得及琢磨多久,这一日午后,本该是朱英榕憩的时辰,他悄悄招手把她叫到里间,问她:“展中允,朕听你和王叔——?”
午后时分,展见星自己也有一点困倦,但听得这一问,她一下子醒神了,正色道:“这是什么闲话?皇上从哪里听来的?”
“展中允,你别着急嘛,朕知道那不是真的。”
“多谢皇上信任,不过真假另当别论,请皇上告知臣,究竟是何人污了皇上耳目?”
朱英榕摆摆手,想含糊过去:“那个等下再,朕还听,王叔好像收过临川郡王送的美貌少年?他真的有这个爱好啊?”
这件事是真的,但完全不是流言那回事——
展见星怔住,她忽然明白了,将到嘴边的辩驳改了:“臣那时在崇仁做县令,这件事确实是有的,但代王内帷之事,臣不便过问,也不清楚。皇上如有疑问,可宣代王亲来解释。”
“此外,对此流言,臣也深受困扰,臣请皇上宣召内阁,当着诸位老大人的面,将此事做一个了结。”
……
午休后,朱英榕升殿。
内阁学士齐至。
内侍禀报:“代王已至宫门口,有两个人证需请皇上当面验看。”
朱英榕点了点头:“可,就请王叔将人证一起带进来吧。”
凉爽秋风中,朱成钧泰然踏步而入,身后跟着两条腰粗膀圆的大汉。
两个大汉长得粗壮,但很知道礼仪,进来就跪下对着上首的朱英榕行了大礼。
“人铁牛——”
“人大刚——”
“拜见皇上,皇上万岁万万岁。”
朱英榕点头叫起,心里泛着糊涂:“王叔,为何带这两个人来见朕?”
“皇上不是正问他们吗?”朱成钧抬了眼,“正巧,我才让人从大同把他们叫了来。”
方学士反应最快,内心已有不好预感——
铁牛适时抬头,未得允许,他不敢直视君颜,脸是半侧着的,正对准了方学士,兰花指——现在已只能是萝卜指了,一捏,置于膝上,大胡子里露出一个娇羞笑意:“启禀皇上,人还有一个旧名,叫做香儿。”
大刚跟上,他向着另一边,对着另一个学士,用粗豪的声音道:“人是玉儿。”
满殿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