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造反
眼前忽地天旋地转,疲惫的身子一晃,沈弄璋险些一头栽倒,随即死死咬牙撑住身体,断然道:“不可能。”
马上又意识到自己失态,立时补充道:“这其中一定有隐情。”
沈弄璋常年在外,虽然年纪,实则处事已十分老练,近一年来已很少在人前速做判断,一向是深思熟虑后再表达自己的意见。此刻牵扯到自己父亲的安危,一时情急没有控制住。
董心卿是她好友,也是个心思细腻的妙人。知道她素来比一般男子更睿智果敢,眼下担心父亲,才偶然失态,感觉到她右手微颤,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只是默默垂泪,用力攥紧她的手,证明自己就陪在她身旁,原本到了嘴边的话都咽回了肚子里。
沈弄璋垂下目光看着董心卿用力到发白的指节,眼泪一滴一滴落在粉嫩的手背上,又滑了下去,思绪已彻底清明,清了清嗓子,才平静地问道:“我离开的三个月,家里发生了何事?”
董心卿哽咽着,答道:“前一个月都好好的,四月初的时候州牧曹享突然带兵到了县里,是国君有命,查出咱们穆阳县非法经商,按律要收押到牛羊市去充奴卖。然则现在三王子穆砺琛正在北疆镇守,国君开恩,罚我们全县十五岁以上男子去北疆做军奴,女子在家生产生活。”
“沈伯伯和他据理力争,他却不为所动,双方僵持不下,最后曹享派士兵将县城围了。罗重不知好歹,带了几个气不过的子,半夜偷偷出去将曹享的十几个士兵了一顿,曹享声称沈伯伯身为县令却带领百姓抗命造反,便开始攻县城。”
到此处,董心卿的身体颤抖得越发厉害,沈弄璋将她扶到路边坐下,轻轻地搂住她肩膀,一下一下缓缓地拍着。
穆阳县令沈冠古正是沈弄璋的父亲,虽然他行事向来不循常理,但此事显然是曹享在搅混水。
沈冠古从不他与曹享之事,甚至有百姓埋怨曹享尸位素餐,沈冠古还会维护曹享,努力调节百姓与曹享之间的矛盾,因此,沈弄璋不知道曹享为何要诬陷自己的父亲造反。
十八岁的沈弄璋还没有足够的阅历能分析出事情发生的真正原委,在她看来,这样做等于将曹享自己也拖入了火坑——他治下之县令造反,他如何能安然置身事外。
想到事发已经一月,现在她心乱如麻,只是担心父亲的安危。
董心卿一直认为沈弄璋胆大心细有本事,县城里同年龄段的孩子几乎以她马首是瞻,从不轻看她的性别,是极为可靠的姐姐。此时靠在她怀里,心下稍安,虽仍焦急、更紧张害怕,却没有忽略沈弄璋的感觉,强精神,抹了抹眼泪,吸了吸鼻子,继续道:“沈伯伯没有办法再和曹享解释、谈判,只得紧闭城门,据城抵抗。”
沈弄璋双眉紧蹙,问道:“你出来多久了?”
“在这里等了两日,出来已经有七日了。”董心卿答道,顿了顿,眼泪又流了下来,低声啜泣着道:“我爹让我出来拦住你们,不让你们再回县里……去……送死……但是……璋儿,沈伯伯和我爹……他们是被大军围住了,怎么可能得过曹享……”
紧紧地抓着沈弄璋的手,如同抓着惊涛骇浪中的一截枯木,董心卿泣不成声,仰脸看着沈弄璋,终于将刚才一直想的话出来:“璋儿……你向来……主意多……可有……什么办法能救他们……救……全县百姓……”
董心卿乞求的哀伤眼神刺痛了沈弄璋,城中还有她的父亲,她的好友玩伴,她与董心卿一样焦急。
围城的是州牧的军队,她再有通天的本事,又如何救人。
“别哭,哭解决不了问题。”沈弄璋轻轻晃了晃被董心卿抓着的手,尽量语气平和地安慰她。
“你出来的时候,县城里什么情况?”
“还差着一个多月才夏收,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家家粮食都不多,已然……撑不住了……”董心卿泪眼婆娑,双眼本就哭肿,现在更是像两个桃子摆在脸上。
城中粮食本就不多,董心卿的父亲要她出城,也是存了保她一命的念头,可见城中已到了存亡十分。七日,已经太久,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忍住心急,沈弄璋见董心卿这副模样,又想起她从未出过远门,这七天不知道是怎么挨过来的,不由心疼,道:“先跟我走,去前面的杜县里住下,我回家看看,再来接你。”
罢便扶着董心卿起身。
董心卿看似柔弱,性子温婉,却自有坚强的一面,立即抹了抹眼睛,努力看清沈弄璋,道:“我跟你一起回去!”
转瞬,才恍然大悟似地想起什么,问道:“对了,怎么只有你一个,其他人呢?你这马是怎么来的,大灰呢,你的货袋呢?”
一连串的问题出口,沈弄璋神色略微一滞,紧接着舒展眉头,道:“这次我们做了笔大买卖,他们都在后面,我先提前回来报个信。你留在杜县正可以等他们,叫他们先不要回家。”
董心卿不疑有他,顺从地被沈弄璋扶上了马。
待到沈弄璋上马时,董心卿无意中低头看到沈弄璋的左上臂衣袖竟出现一大块红色的血迹,眼神一跳。
见沈弄璋正要催马,立刻按住她拉着缰绳的左手腕,问道:“你受伤了?”
沈弄璋看到董心卿的目光落在自己的左臂,面不改色地随口答道:“就是下山的时候被树枝刮了一下。”
董心卿没有抬头,又问道:“才发现,你这是新作的衣裳?”
沈弄璋那一身衣裳早已支离破碎,现在穿的是傅柔的,比她那一身布衣精致了不少,只得含糊一声:“嗯,买卖做成了,就制了一身。”
跑买卖风餐露宿,还要时刻提防被穆国的士兵盘查,哪里有闲心去裁制新衣,董心卿才意识到自己忽略了很多细节。刚止了的泪又忍不住落下来,哽咽道:“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你不想我现在知道。璋儿,我虽然没你那么勇敢坚强,但我不傻。”
强忍着伤痛和心痛的沈弄璋只觉得牙根被自己咬得生疼,眉头已经蹙成了两块疙瘩,鼻子酸得再也无法抑制住眼中的泪,却仍努力抿紧嘴唇,瞪大眼睛看向上方,不让眼泪掉下来。
“你不,便当你默认他们已经出事了。”善解人意的董心卿哀哀地低声着,松开了沈弄璋的左手,“不用现在,等解决了家里的事,再。”
沈弄璋没有话,一抖缰绳,两人一马背着残阳向前而去。
没有在杜县停留,只在晚上吃了一些沈弄璋之前买的干粮匆匆果腹,两个姑娘便再次上马,向牵肠挂肚的穆阳县赶去。
在连夜奔波一日夜后,青色初染的黎明降临之时,沈弄璋和董心卿看到了一片断壁残垣,如同废墟一样的穆阳县城。
穆阳县城不大,城中人口不过千人,城墙并没有坚固到坚不可摧。在并不善战的曹享的指挥之下,沈冠古竭尽所能地抵抗了曹享三千军一个月,前半夜,战事刚刚完结,此时,城外的士兵正在安顿负伤和战死者。
城中有喧哗声,两人避开士兵,从原本就缺了一个洞的城墙根偷偷钻进城里。
浓重的血腥味充斥鼻端,闻之欲呕。到处都是尸体,不少都是认识的人,惨状映入眼帘,悲伤了一路的两人本已麻木的感觉又恢复过来,痛恨令她们浑身战栗不已。
叱咤声从远处传来,循着声音到了县廷附近的一处无人巷口,两人看到了黑压压的士兵队伍。
找了一处能看到县廷庭院、又能看到县廷门外众人正面的屋舍,爬上屋顶,两人极目远眺,在人群中寻找自己父亲的身影,却始终没有看到。百姓被堵在县廷之中,不少躲在房间内,只有几个探出头来死盯着门口,似乎仍在负隅顽抗。
董心卿伸出颤抖的手指,指着站在士兵前方的一个中等身材、身着铠甲的男人,咬牙切齿地低声道:“曹享!”
沈弄璋冷漠的目光扫过曹享,落到了他身前三丈远、正面对县廷大门的年轻又威武的将军身上。从其锋芒毕露的锐利气势上看,这人才是这场血战的主将。
曹享微微扭头,看着插在路面青石缝隙中的一线香烟,稍一躬身,恭敬地对他前面的将军道:“太子,香燃尽了。”
此人正是当今穆国太子,穆砺璁。
穆砺璁淡淡地“嗯”了一声,极有威严,曹享眼角不自禁地抖了抖。
“限定时辰已到,谁来负今日血战之责,你们可想好了?”穆砺璁扬声道。
沈弄璋和董心卿几乎能看到他嘴脸噙着的一抹胸有成竹又轻蔑不屑的隐隐笑意。
这是与县廷内的人谈了条件,要大家推出罪魁祸首么?
内心正在猜测着,县廷内已走出一个清矍的中年人,朗声问道:“太子所条件可作数?”
沈弄璋有一瞬的窒息,眼前一阵阵发黑,走出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她的父亲,沈冠古。
作者有话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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