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心声
对手害怕了,正在服软——荼芺人一致这样认为。
铁衡已看出瀚云铺子的交易之事乃是由这位夫人做主,也就不再看穆砺琛,只盯紧了沈弄璋,企图利用犀利的目光给沈弄璋施加压力,道:“盐为生活必需品,极其重要,但其他物品也是生活的点缀,自有其交换的价值。我们荼芺部做事公平,一斤决明、一斤茶、一斤锡器,兑五斤盐。”
沈弄璋摇头,笑着慢慢道:“太高。锡器精美,穆国、聿国都有大户人家收藏……”
铁贲正在向火堆里添树枝,不等沈弄璋完,抽出一根兀自燃烧的树枝晃了晃,恶狠狠地道:“夫人,现在是在我们朔北的草市,可不是南国那些富贵之地,一地一价,行商怎会不知!”
四周围的荼芺人立即便低低地呜鸣起来,脚步纷碎却快速地踏在地面上,初听杂乱无章,细听却有两重,极有节奏,似在呼应铁贲的质问。
经过前一次的惊吓,沈弄璋显然有了心理准备。且铁衡出兑换条件,便是有心兑换,既如此,这些蛮人时不时就跺脚的行为,被沈弄璋理解成一种虚张声势。只是这声音响在耳边,让人很是心烦意乱。
还要再议,穆砺琛却温柔地握住她的手,道:“娘子,铁衡大哥这么有诚意,人又直爽,值得深交,我们换了。”
按在手腕上的力道极重,显然眼前事态发生了肉眼难见的变化,只是沈弄璋没有觉察出来。穆砺琛与蛮族交道日久,沈弄璋选择相信穆砺琛的判断,便也就坡下驴,道:“家主既如此,自然便换了。”
穆砺琛转头看向浓眉坚舒的铁衡,道:“我们所剩的货品不多,兑换后还得赶回穆国继续交易,铁衡老哥,就按你的兑吧。”
“如此最好,和气生财嘛。”铁衡咧嘴大笑。
随即一转脑袋,目光所及之处,脚步声渐停渐止。
那个叫铁贲的汉子似乎很是不满,隔着篝火,仍能看到他目光炯炯,全身笼罩着杀气。
沈弄璋一直有偷偷留意铁贲的举动,一眼瞥到此时的他,惊得双腿微微一抖,竟有些脱力。
偷眼看穆砺琛,他正专注地看着铁衡,无视铁贲的一切。
“明日一早我们便派人去称量瀚云铺子的货物,若可以,便帮着兄弟清了货物,各自方便。”铁衡又补充,彰显大度,却也在暗示二人,不得再与其他人交换。
穆砺琛拱拱手,笑道:“多谢铁衡老哥。”
事情既了,穆砺琛和沈弄璋终于全身而退。
直到离得荼芺部远了,穆砺琛猛地抽回搀扶沈弄璋的手,似乎有怒气。
没了力道支撑,精神松懈的沈弄璋双腿一软,跌坐在雪地上,一时挣扎不起。
“你知不知道我们差点就死在荼芺人手里!”穆砺琛冷眼看着沈弄璋在雪地里挣扎,压低了声音斥责。
沈弄璋一开口要用一斤椒换十斤盐,在她看来似乎讨价还价天经地义,在荼芺人看来,却更像是挑衅。
“当然不知道,我又没和他们过交道。”沈弄璋坐在荼芺部的篝火旁一晚上,却如同在火上炙烤,也是一肚子委屈和怒气,回答得理直气壮,只是也同样压低了声音。
穆砺琛没想到沈弄璋会还嘴,而且理由充分,竟忽地语塞,没了言辞应对。半晌才找到反驳之词,道:“我昨夜不是提醒过你,他们都是蛮人,野蛮、嗜杀、不可信!”
“既然不可信,你干嘛要来这里与他们换盐?”沈弄璋一身力气在荼芺部耗光了,既然起不来,干脆就坐在雪窝里,仰着头与穆砺琛争辩,也不再称他“家主”。
“自然是相信你的能力!”穆砺琛发觉自己有迁怒之嫌,却又拉不下脸面道歉,灵光一闪,耍起了无赖。
沈弄璋立即扑腾着双手,搅起一片雪花,凸显自己此时的狼狈,道:“现在盐也换了,人也没事,你发什么脾气!”
穆砺琛这才想到,他还没有向沈弄璋明他们面对的是如何死里逃生的凶险境遇。
深吸一口气,调整呼吸,穆砺琛冷静下来,道:“懋合人若是一群人突然大声地拍手跺脚,节奏统一,便是向其他人宣布,他们有私人恩怨要处理,其他部族不可插手。”
沈弄璋秀眉微蹙,眼睛转向远处荼芺部的篝火方向,才明白第一次他们那样喧哗并不是在向她和穆砺琛示威,而是警告其他部族,别来多管闲事。
既然第一次暗藏着这种法,那么第二次她以为的虚张声势,显然也有寓意。
“如果跺脚声出现多重,便是他们要动手的信号,踩在第一重节奏上的人先发动攻击,第二重及以后的人则适时而动。”
怪不得第二次穆砺琛更为紧张,直接答应了铁衡的条件。
茫然无知的沈弄璋确实没有想到自己与死亡擦身而过,更无法想象,荼芺部的人竟然杀心起就起,蛮横到如此地步。
安静地呆坐在原地,花了好一会儿功夫才接受了荼芺人这种阴晴不定的性格,沈弄璋忽然担心地开口道:“他们是为了锡器而来,你算怎么办?”
“自然有我的办法。”穆砺琛见沈弄璋态度缓和,自己的怒气也消了一大半,却仍不肯明言,卖关子道。
“是你不肯,若是再出现什么状况,不要埋怨到我们身上。”沈弄璋见他故作神秘,难免又有气。如果穆砺琛能提前告知懋合人有那样的凶蛮性格,她自然更懂得该如何与他们谈条件。
“关于椒盐之事,你不是也没有和我过。”原本消了气,但沈弄璋明显责怪的语气,让穆砺琛也翻起了旧账。
那味道确实好闻,吃起来也一定好吃,但是,他身为北固关将军,在一众蛮人之中,却是唯一一个没有吃到的人——他知道沈弄璋是故意忽视他的。
“我只帮你换盐并阻止荼芺部换锡器,并不需要事无巨细地与你明一切。”沈弄璋撇开脸,避开穆砺琛的目光,低声道。
“你是本将军的……”
“营妓”二字侮辱性极强,已经到了唇边,穆砺琛到底还是将它们咽回到肚子里。
转而又恢复了平日玩世不恭的嘴脸,穆砺琛弯腰探身,凑到沈弄璋面前,笑嘻嘻地道:“你是本将军的媳妇,当然要事事与我知道,更要事事以我为先,吃喝拉撒睡,都要服侍本将军。”
沈弄璋昂着头,已然准备接受穆砺琛出“营妓”两字来侮辱自己、并提醒自己的身份。然而,他却突然又露出少年心性,嬉皮笑脸地拿“夫妻”来调戏自己。
刚经历一遭无形生死劫的沈弄璋,精神起伏巨大,只觉得胸腹间忽然涌起一股巨大的悲哀——
都是人,为什么自己没有做任何伤天害理之事,却要承受无端的审判、羞辱。
而眼前这人,不过是生在王家,便可以时时倨傲,轻佻霸道,掌握生杀大权!
不公!不平!不忿!
眼底浮起水雾,沈弄璋抿紧嘴唇、瞪大了眼睛将眼泪逼回去,随即咬牙切齿地道:“穆砺琛,你记着:穆砺璁逼死我爹、杀害我全城乡亲父老;穆唯朴昏聩无能,杀害忠良,视百姓为刍狗,你穆家,是我的仇人,不死不休!”
言外之意便是——想要她卑躬屈膝地伺候他,没门!
这是沈弄璋第一次清醒而明确地在穆砺琛面前表明恨意,还处于玩笑之中的穆砺琛仿佛骤然受到雷殛,保持着弯腰的姿势,浑身一僵。
穆砺璁曾借尉氏之手害过穆砺琛,虽然穆砺琛习惯称他为“大哥”,心里早已没了手足情。穆唯朴对穆砺琛视而不见,甚至缺盐之时第一个便将他舍了出去,这父子之情也淡了。但血缘总归是血缘,穆砺琛再不愿意,他仍是穆氏子孙,他承受着民间对他穆家的怨恨,也承袭着穆氏的王威与尊贵。
上与下、贵与贱、王与民,阶级时刻存在,可以变换,却永不消亡,在位者习惯了高高在上的尊贵,自然便会全身心维护地位。
穆砺琛虽然看透了权力的的争夺,却到底不能免俗。他生来便是王子,带着王子的骄傲,面对沈弄璋明目张胆地挑衅王家的身份与权力,他不由自主地愤怒。
双眼死死盯着沈弄璋,穆砺琛的脸色越来越冷冽,整个人似乎快要与冬夜融为一体。
暴躁、气愤,想出手惩治沈弄璋,但握着拳的手却迟迟挥不出去!
排除她奸细的身份之后,穆砺琛总会可怜她的遭遇。内心深处,他知道沈弄璋的仇恨,甚至因为母亲抑郁而终的缘故,也能对沈弄璋的心情感同身受。穆砺璁加诸在她身上的已足够痛苦,他又怎能再伤害她!
直起腰身,穆砺琛拢了拢大氅,冷冰冰地道:“你若想死,尽管坐在这里。”
罢,迈开大步便朝铺位走去。
沈弄璋呆愣在原地。
穆砺琛黑沉沉的眸子一直停留在眼前,自己似乎被吸了进去,无法动弹。
她到底没有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在精神松懈的那一刻,将心声了出去。
实在是每日里战战兢兢,怕到了极致,也恨到了极致!
父亲被逼死,乡亲被杀,自己更是被迫来到这里,随时可能被凌/辱,叫她如何不怕、不恨!
本以为怒极的穆砺琛会杀了她,没想到他就那样走了,沉重的脚步踩在雪地里,“咯吱咯吱”的响。
长期压抑的紧张、害怕,在突然释放之后,身体竟觉得有些轻松。
了一个冷战,沈弄璋慢慢动了动双腿,虽然坐得久了有些发麻,但力气恢复了。
慢慢站起来,拍掉身上的雪沫,在穆砺琛的脚步声没有消失前,一瘸一拐地跟了上去。
快到交易场地之时,穆砺琛蓦地停下了脚步。
沈弄璋不明所以,便也远远地停了下来。
“还不快走!”穆砺琛气呼呼地低吼,“想让别人知道我们貌合神离么!”
这话的……
沈弄璋刚才已经在心中暗暗下定决心,今后一定要抑制住冲动,决不再将心事表现出来。因此,强忍着反驳之心,低头跑到穆砺琛身后。
回到铺位,将在荼芺部发生之事与方烈、傅柔,穆砺琛便以商量对付荼芺部为由,将方烈叫去后帐,不久,便歇在后帐。
沈弄璋、傅柔和两个会懋合语的军奴,在随从士兵的看押下,睡在前帐。
到了后半夜,忽然闻到呛人的烟味,前帐人全部惊醒,只听穆砺琛的声音从后帐传来:“起火了,快来救火!”
作者有话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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