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幼稚
由于穆砺琛和启部的人都有伤在身,车队行进得很慢,用了一个月才进入穆国边境的村子里。
为了补充车队的药物和食物,沈弄璋和方烈带了一些药草、人参、毛皮等货物,深入到边境最近的大县城——平富县去做了一些交易。
回来时,方烈带回了一点穆国的最新消息。
方是时自称为义军,率领宏穆关将士在九月底彻底攻占了邛州,却也止步邛州不再进攻,正在整顿邛州的政务和军务,训练投奔军队的百姓,编整军队。
穆唯朴似乎也没有要进一步抢回邛州的算,一直按兵不动。只有跟邛州北面毗邻的钦州和东面毗邻的陵州摸不准状况,一直处于紧张的备战之中。
在这样紧张对峙的气氛之下,邛州的百姓有期望方是时继续进攻的,也有担心年后穆唯朴便命大军压境镇压反叛的,更有的直接便想逃离这片是非之地,无论谁输谁赢都不在乎,只希望能自家能平平安安的。
方是时在宏穆关是傅治的副将,不仅武功厉害,还颇有文治之道。他深知义军想要继续前进,人心和人数都是大问题,因此,对于想要出城逃难的百姓均是好言相劝,希望他们能够留下来共渡难关,为今后安定平和的生活多做一份努力。
贴在县城各处的安民告示中言辞恳切:为推翻昏庸无能的穆氏王族,希望百姓能留下来支援后勤,冬季可织布制衣,春夏季耕田种菜,秋季收粮支援义军。
而且,为了挽留百姓,往年需要缴纳给国库的粮食,方是时收了八成做军粮,给百姓留下两成,要他们安心生活。
因这一条,虽然在声讨叛军的巨大声势之下也有逃难而去的百姓,但留下的更多。
不仅如此,其他州县听到有如此惠民的好事,竟有不少人带着家当偷偷涌进邛州,这却是方是时未曾想到的。
穆砺琛一边面无表情地盯着火堆的火苗起起伏伏,一边把玩着腰带上的扣子,还一边漫不经心地听方烈陈述,仿佛事不关己一般,最后却又“嗤”了一声,自言自语道:“牵着不走,着倒退。”
方烈知道他在嘲笑那些投奔邛州方是时的百姓。之前穆唯朴有过王命,自愿去偏僻地区开荒种地的百姓,免除赋税三年,但百姓大多不愿背井离乡,去者寥寥。如今,方是时不过只是减去了两成粮食,那些百姓却好似占了多大的便宜似的,偷偷投奔,实在可笑。
“不过是人心向背罢了,你到底还是不懂民心。”沈弄璋坐在火堆旁,就着火光缝补施辰的袍子,闷声道。
因与蛮人一战,施辰商队除了施辰本人,其余人都受伤,方烈负责治疗伤者,而施辰则和沈弄璋负责照顾众人,施辰砍柴拾枝,袍子不知破了多少回。
起先沈弄璋为施辰缝补,他还推辞,后面却是一如家人样平常,一旦袍子破了,便要沈弄璋为他补一补。
穆砺琛瞥了眼沈弄璋,看她认真地走针飞线,心口莫名堵得慌——上好的皮裘,披在原主身上在山间爬树穿枝、奔腾跳跃也没见哪个动物整天背着伤口,怎么穿到施辰身上,就那么容易被刮破,明显是故意找机会亲近沈弄璋。
本想反驳她,但想了想,又觉得她得有理,也只得跟着感叹道:“哎,此一时彼一时,人心也是难测啊。来的一路还称呼我‘将军’,现在本将军落难了,便只剩一个‘你’字代替,势利,凉薄,果然是商人本色呀。”
方烈在旁偷偷捅了捅穆砺琛,欲言又止。
“路是你自己选的,没人逼你。”沈弄璋没有看到方烈的动作,仍旧谈谈地回应着。
“我又没后悔。”穆砺琛扬了扬眉毛,好像声音抬高一些,便能证明他的决定更正确一样。
此话不啻是验证了沈弄璋的疑惑——他主动放弃了北固关将军的身份。擅离职守是大罪,他应该早就有所准备了。
自从向南行进之后,他便不像之前那样神采飞扬。尤其受伤的前十天,几乎很少话,每天只是躺在她腿上昏睡。若不是车厢太窄,她实在躲不开,方烈又不准她下车骑马或是去赶车,她实在不想与这个纨绔子有任何接触。
之后伤好了些,才与施辰偶尔讨论荼芺部的阴谋和懋合部的现状,隐隐还是能听出他的忧虑。
沈弄璋看得出来,穆砺琛不是真心想离开北固关,似乎又不得不离开,也许与那个监军石浩有关。
现在伤势痊愈,对启部的了解也已差不多,再无其他话题能令他排解郁结,人便又闷了下来,越发显得牙尖嘴利。
他的心还留在北固关,还留在穆国,偏偏人却要离开了。
想到傅柔与她的权力,党派之争,沈弄璋又想起了曹享和穆砺璁。按董心卿父亲董庸之的分析,那曹享就是为了保住他的权势利益,才设计陷害穆阳县,陷害她的父亲。
抿了抿嘴,沈弄璋没有与穆砺琛继续争辩,而是道:“你既然舍弃了身份,我便与你们没了关系,我不去启部,我要留在穆国。”
“你连鱼符都没有,一旦要查验身份,怎么办?”穆砺琛撇嘴问题。
“深山老林里猎耕种,谁会在乎鱼符。”
穆砺琛眼皮一垂,没有马上接话。
方烈沉默了半天,到底还是轻叹一声,对沈弄璋道:“沈姑娘,我虽不懂军事,却知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邛州目前看上去安全却不安定,实在不是容身之处。如果你还信得过我,不如劝你的乡亲们也离开为好。”
此话一出,穆砺琛和沈弄璋皆有一瞬的惊愕。
穆砺琛这才明白方烈方才捅他的暗示由来,沈弄璋则惊诧于方烈如何知道她遇见了乡亲。
今日入了县城,在方烈与药铺老板讨价还价时,等在门外的沈弄璋在药铺门口看到了一个瘦骨嶙峋、面黄肌瘦的少年。
虽然邛州地理位置偏南,没有北方那样滴水成冰的寒冷,但潮湿阴冷的寒意更如刮骨刀一般,侵入骨髓的冷。然而,少年却穿着补丁罗补丁的单薄夏衫,可见贫苦。
想到自己被押到北固关时,也是这副模样,沈弄璋不由得便起了同情心,又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让她突然认出眼前这张久违的面孔——罗重!
曹享诬陷穆阳县城造反的根源,正是因罗重不知轻重地出城殴曹享的士兵而起。
认出他的第一眼有瞬间的错愕,之后,沈弄璋左手立即抓住了罗重着补丁的单薄衣襟,右手迅速扼住他的咽喉,将他抵到一丈远处的大树干上。
情绪剧烈翻涌,鼻子酸得难以抑制,泪水旋即模糊了双眼,沈弄璋浑身颤抖,喉头哽咽着,一时无法出声,但右手的力道却越来越大。
直到眼眶已盛不住汹涌而出的泪水,沈弄璋才抖着双唇,费力地低声怒问:“你,怎,么,在,这,里?”
一字一顿,恨意与杀气毕现。
罗重被她扼得难以喘息,头微仰着,涨红的脸上青筋暴起,眼泪自眼角淌下来,本已握住沈弄璋手臂的双手放弃了抵抗,缓缓垂了下去。
他也认出了沈弄璋。
马上,罗重的右手又抬了起来,将掌心伸到沈弄璋眼前,努力让她看手心上的字。
沈弄璋扫了一眼,见他掌心上写着:桂枝,白芍,香附,柴胡,桃仁,檀香……
药名很多,沈弄璋没有仔细看,但最后四个字却映入眼帘——多多益善。
他穿着落魄,显然不是倒卖药材,一人更用不了这么多药材,莫不是……
强行压下愤怒,沈弄璋咬着牙缓缓松手,让他呼吸,先发问道:“怎么回事?”
“咳!咳咳!”罗重剧烈咳着,呼吸着冷冽的空气,半晌,才勉强出声答道:“从家里逃出来的人,都在这里,一个不少。”
沈弄璋本就浑身颤抖着,闻言突地又了一个冷战,不知是怕,还是太过激动。
但罗重并没有让她高兴多久,充满祈求又疑惑的目光将穿着暖和皮袍的沈弄璋从头量到脚,声续道:“不过入冬之后,不少老人开始生病,有几个大娘,怕是……”
“他们在哪儿?”沈弄璋焦急地追问。
“如果可以,能不能……”罗重摊开右手手心,又指了指药铺。
沈弄璋会意的同时,这才想起来方烈还在药铺之中。
瞥了眼药铺,沈弄璋低声道:“告诉我你们在哪里落脚,我尽快去找你们。”
“城北有一片废弃的马厩,我们……”
不等罗重完,沈弄璋已听到方烈再与药铺老板告别,立即远离罗重,重新站回药铺门口,擦干了眼泪,等方烈出来。
她很想就此与罗重一走了之,但又怕穆砺琛追究起来,直接进城搜索她。虽然他离开了北固关,将军的身份已无,但王子的身份仍在,若是发怒去相邻的州府调兵,方是时会否是他的对手,实难预料。
弄巧成拙,反倒连累乡亲。
所以,沈弄璋只得乖乖跟方烈返回,又想出借口,要留在此地。
然而,她却没有料到方烈竟知道了罗重和乡亲们的存在,想来,方烈当时是故意卡在自己问罗重落脚地时出的声音,就是要断自己的思绪,不至于一时激动与罗重离开。
“你想留下来助方是时造反?”穆砺琛脸色一沉,冷冷问道。
这句话正碰到沈弄璋的痛处,沈弄璋尖锐地讽刺道:“我们本就被诬陷造反才会家破人亡,若不造反,怎么对得起这半年来流离失所的悲惨生活。”
“呵呵,就凭一群侥幸活命的弱女孤子?!”穆砺琛冷笑道。
其实就算沈弄璋那些个乡亲帮助方是时,也不至于就会改变日后的战局,但穆砺琛就是有种被沈弄璋背叛的感觉,忍不住要责怪她。
不止责怪她,还不能放她走!
“你的命也是我这弱女救回来的。”沈弄璋不甘示弱,声音不大,但杀伤力却巨大。
“是我先救的你!”穆砺琛拖长了声音强调道:“如果不是我在白头山射偏了那一箭,你现在已经被虎狼啃得只剩一副骨头!”
“你若不射那一箭,我早与我的乡亲见面了。”沈弄璋用牙齿咬断了线,收起针线,瞪着一段烧红的树枝,微微埋怨。
穆砺琛之前被傅柔抢白,最终差点死在傅柔手中。现在傅柔逃了,沈弄璋却又成了第二个傅柔,越来越不把他放在眼里,不禁越想越气,咬牙道:“这世上就没有假如!你是我的……”
见沈弄璋愤怒的目光如利箭般射向自己,穆砺琛突然语塞。
在他唇齿边盘旋着两个字——“女人”,他却突然被吓到了,不敢出口。
这想法从何时冒出来的,自己竟不知道!
“你们两个是孩子么?幼稚!”比穆砺琛只长一岁的方烈此时却摆出一副老成持重的姿态,颇有些怒其不争的无奈。
沈弄璋抿了抿嘴,没有话。她铁了心要离开,但实在又得罪不起穆砺琛的身份势力,不想与他继续僵持,只得忍耐。
穆砺琛虽然有足够的心机和城府,但与他平素的放浪不羁并不矛盾,表面上他依旧飞扬跳脱,且有些好颜面。尤其方才语塞,显得自己失了气势,哪里肯罢休,仍旧嘟囔着:“邛州土地贫瘠,现今不仅驻扎大军,更涌入大量的百姓,如何活命!当真以为有人就可以一朝之间改变土质?是拿人肉做肥料么?”
嘀咕完还不忘反击一句:“幼稚!”
虽然像是气话,但沈弄璋还是听懂了穆砺琛犀利讽刺之下的担心。
只有担心,似乎并没有要困住或为难自己和乡亲们。
沈弄璋微微嘟起嘴,忽然赌气般道:“是,我们是幼稚,便是死,也想死在一起!我回来只是向你和施辰少主告别。你这边就算告别了,我去找施辰少主!”
罢,抱着施辰的衣袍,起身便出了帐。
“你给我回……”
帐帘落下,一股寒风窜进帐中,卷起火苗乱窜,将穆砺琛的话搅了个粉碎。
“你不是将军了,如何还能限制她的自由。”方烈捡起一个树枝扔进火堆,淡淡道,“她本来直接要走的,被我拦住了。她能回来,大概是担心你会独自进县城寻找她吧。”
转头看穆砺琛还一脸懵怔,方烈无奈地轻叹一声,又取了一根树枝,一下一下轻轻点着穆砺琛已经愈合的伤处,笑道:“现在邛州是方是时的地盘,你一个北固关将军、穆国三王子,出现在县城,若偏巧方是时军中便有见过你的人或百姓,你能全身而退么。”
穆砺琛呆愣了片刻,嘴角忍不住向上挑了一下。忽地靠到方烈的左肩上,左手“啪”地丢进方烈怀里,哀哀地道:“大烈,傅柔那一刀好像有毒,你再给我瞧瞧。”
“你现在能死两头老虎,哪来的毒。”方烈嫌弃地耸了耸肩膀,想摆脱他。
“真的。”穆砺琛拉住方烈的左臂,不让他离开,很认真地道:“我被毒蒙了心,好像移情别……”
“滚。”方烈一把将他推开,站起身来。一边整理衣袍,一边道:“要么就快些留住人家,要么人家就真的走了。我看得清楚,她遇到的乡亲可也是个年轻的男人。虽然人落魄,但很高大……”
穆砺琛“蹭”地跳起来,扯了扯袍子便出了大帐。
作者有话要:
换地图~~~但仍属于草市篇的收尾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