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破绽
众人循着声音看向沈弄璋,只见她一身黑色皮裘,外面还套着黑色的大氅,虽然衣裳并不精致,但却都是貂裘所制,价值不菲,与马厩里那些衣衫褴褛、食不果腹的人根本不是一个路数,不由得都诧异起来。
“……姑娘,你胡什么?”罗重对着沈弄璋不轻不重地责怪了一句,实在是咬紧了牙关,才没有叫出沈弄璋的名字,穆阳县城的百姓更是没有一人认出她来。
那个姓赵的侍卫全名赵诚,乃是方是时的贴身侍卫,瞥到了站在远处的穆砺琛和方烈,眼角一跳,显然不相信沈弄璋的话,却对她站出来领罪很感兴趣,忍不住问道:“姑娘,你可知道你动了方将军的东西?”
沈弄璋已经到了他面前,量过憨厚的杨县令后,关切的目光扫过罗重和马厩里的男女老少,落在赵诚脸上,重重点头道:“原本不知道,现在知道了。”
随即又一脸真诚地道:“官爷,女子本来是去山上采药,无意中挖到了冬笋,这才招呼大家上山去挖笋,没想到这笋是要献给方将军的,我们绝不是存心的。”
着,将背上的大包袱取下来,曲起右腿踮起包袱,稍微开一个口,对赵诚道:“官爷,女子有幸遇到两个外族的商人,他们可怜我们的处境,不仅送了我一身衣裳保暖,更赠送了一些药材。如果方将军不嫌弃,能否收下这些药材,权当冲抵那些冬笋。”
虽然包袱只开一点,但药草的香味已经扑鼻而来。
县令杨佑疆初始也怀疑沈弄璋与这些人的扮相差极大,不像一类人,但听了她的解释,倒是释了疑,毕竟没有送上门领罪挨的道理。
而且,他本就怜悯这些逃难而来的百姓,很想就此就坡下驴。
但正要话,忽然心念一动,目光转向穆砺琛和方烈,温声问道:“姑娘,那两个外族商人因何如此好心送你药材?”
赵诚闻言,眼神一凛,也将头转向穆砺琛和方烈,努力量还处在火把光亮之外的二人,显然也是起了疑心。
沈弄璋反应极快,答道:“我见他们药材很多,跟他们,方将军要到县城来,你们可以过来试试能不能卖出去。”
穆砺琛见他们都在关注自己,轻笑一声,道:“走吧,去会会方是时的侍卫。”
方烈没有话,只是跟上了穆砺琛的脚步。
沈弄璋曾嘱咐过他们原地不动,此时见他们走来,不知道穆砺琛会有什么举动,心下有些紧张。
穆砺琛背着大包的药材,大大方方地走到赵诚跟前,向他拱拱手,用启语道:“我们来自启部,想换药材。”
他只会这几句启语,完便仔细观察赵诚和杨佑疆的表情,见他们都是一脸漠然地看向沈弄璋,便知道他们不懂启语。
沈弄璋也得出了同样的结论,紧张稍减,先将第一句翻译给他们听,同时加了一句:“他叫瀚云,敢问方将军是哪位。”
然后又一脸遗憾地用启语对穆砺琛道:“这里没有方是时将军。”
穆砺琛耸耸肩,模仿启语的发音,开始叽里咕噜一通乱。
沈弄璋竟然还能一本正经地翻译:“他问:方将军在哪里,还有什么人能做主与他换药。他被蛮族劫,车马都被抢走,现在急需换取食物钱币,才能返回家乡。”
方烈听着他们二人一起胡八道,强行控制脸上的表情,保持礼貌的、淡淡的笑意不变。
杨佑疆和赵诚相视一顾,显然都被沈弄璋和穆砺琛的配合蒙到了。
赵诚挺了挺腰杆,即便自己没有穆砺琛高,至少也不能跌了武将的气势。思考片刻,庄重道:“眼下先解决冬笋被偷盗之事,这两位客人有劳杨县令费心安排,待将军到来后再做定夺。”
杨佑疆恭敬地道:“下官这就安排。”
沈弄璋继续给穆砺琛做毫无必要的翻译,穆砺琛则激动地咕噜噜着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的话,难得沈弄璋反应快,翻译道:“瀚云感谢两位贵人相助。”
杨佑疆对穆砺琛笑了笑,不再话。赵诚更是为了彰显自己的威仪,轻易不肯与穆砺琛话。
见危机已过,罗重等人还被士兵控制着,沈弄璋再次心翼翼地问道:“敢问官爷,我们能否用这些药材冲抵冬笋。”
杨佑疆原本就算劝赵诚收下药材,放了在场诸人,但现在却微微低头,等待赵诚的回答。
赵诚知道药材的珍贵,但他性子跋扈且好颜面,处罚的命令已经出,怎肯收回。纠结少顷,才道:“念在你们有心悔过,本侍卫便同意你们以药换笋。但犯了错必须受罚,处罚可减不可免,既是这位姑娘为主犯,便将她今夜关进县廷大牢,明日午后释放,以儆效尤。”
话音刚落,穆砺琛便要话。
嘴唇刚动了动,便听到罗重道:“官爷,我妹子身子单薄,我愿替她受过。”
好险!穆砺琛手心登时冒出一层细汗。
若是他出声,沈弄璋方才所做一切便是徒然,更会因为他出穆语而将所有穆阳县百姓拖进无穷的麻烦之中。
沈弄璋还有别的算,自然不肯,转身面对罗重,眼神晶亮,道:“重哥,冤有头债有主,是我的错,我认。你留下来照顾乡亲们,我只是在县廷过一夜罢了,不妨事。”
赵诚本要怒斥罗重不识抬举,好在沈弄璋先表了态,脸色这才缓和,冷冷命令道:“放了那些人,将这姑娘押走。”
虽然已经有近一年没有见到沈弄璋,但罗重到底是与她一起长大的玩伴,对她的一举一动,甚至神态都十分了解。
收到她的眼神暗示,便也不再坚持,只是关切地道:“晚上冷,睡不着便起来多走走。”
穆砺琛眼神敛了敛,这子好聪明,竟然还在暗暗提醒沈弄璋不要贪睡,要心谨慎免得发生什么意外。
但沈弄璋会启语,只要方是时当真会见自己,沈弄璋必然会在场,哪里需要真的下入大牢,多虑了。
直到沈弄璋被押走,杨佑疆才走到穆砺琛面前,因为言语不通,只是微笑着作出“请”的手势,引领他们跟着前面的赵诚离开。
还处于惊慌失措之中的穆阳县百姓直到赵诚和杨佑疆那群人的火把消失在细雪的夜里,才心有余悸地互相依偎着,低低地啜泣和庆幸。
肖长山拍了拍膝盖上的泥浆,凑到罗重身边,声问道:“重哥,那个姐姐是谁?声音好熟悉。”
罗重转身看着马厩内的所有人,压抑着内心的喜悦,尽量平静地道:“是弄璋,沈弄璋。”
寂静的雪夜中,马厩里传出一片喜极而泣的低泣之声……
平富县虽然未经战乱,直接降了方是时的大军,但这个守着穆国邛州边境的县却很是贫穷,穷得连为方是时准备一顿丰盛些的晚宴也做不到,所以身为方是时贴身侍卫的赵诚见到山上的冬笋竟被一群刚落脚到平富县的流民挖走,才会怒不可遏。
这群人没有为义军作出半点贡献,却先与义军抢起了活命的吃食,若不是杨佑疆跟着他,他早将那六七十人杀个干净,尸体拖出去做地肥。
戌时,方是时到了平富县廷,对着赵诚精心张罗的一桌饭菜,只问了一句:“平富县百姓粮食还供应得上么?”
陪坐的杨佑疆偷偷看向赵诚,略微低头没有话。
赵诚见方是时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唰”地站起身来,铿锵道:“原籍百姓尚可支应过冬,只是近来多有流民,且妇孺老幼多壮男少,使得杨县令很是为难。”
杨佑疆已知赵诚对那些流民带有偏见,见他又将问题抛回到自己身上,这才干笑一声,缓缓道:“城外的饶山已经戒严,下官也已经点好了县廷的兵丁,更召集了城中的猎户,明日开始上山狩猎,用来补充粮食之不足。”
狩猎哪有那么容易,但隆冬时节,暂时也只有此法可以解决食物短缺问题。
邛州贫瘠,方是时如何不知。他进城后见到县城秩序仍旧井然,便知道杨佑疆这个县令为了平富县,足够殚精竭虑。
此时听流民大多是妇人老幼,也知平富县的处境将更加艰难。虽然对邛州村县的告示里都声明希望所有百姓留下帮助义军,但实际上,如果只有老幼妇孺,方是时内心也嫌弃。
这些人无法上阵杀敌,老的的又没有体力劳作,凭空却多出一张张嘴来吃饭,于他的大计有极大的影响。
越想越没了食欲,将桌面上挨着自己摆放的冬笋、鸡肉推开,只捡那一碟不知道是什么腌制的咸菜就着面饼子,默默地吃了。
只吃了一块面饼,方是时便放下筷子,委婉地对杨佑疆道:“杨县令,平富县若是人口太多,可适当限制流民进入,或者要求流民以工抵住,不至于给平富县增加负担。”
暗里的嫌弃呼之欲出。
杨佑疆憨憨地答道:“下官已经统计好流民数量,每日里都会为他们分派劳作,他们都是吃过苦的人,很珍惜这来之不易的落脚之地。”
话中隐约有回护之意。
但方是时此时要壮大义军队伍,对于流民也只能抱着全盘接纳的态度,更是要博取各个村县的官员及百姓的支持,自然不便多,只是转头对赵诚道:“索性寒冬无事,整合调来驻守县城的士兵,要他们也跟着杨县令一同上山狩猎。”
赵诚应道:“是。属下正有此意。”
方是时又转头对杨佑疆谆谆而言:“杨县令,目前义军处于养精蓄锐阶段,还希望百姓们能以大局为重,保证义军的粮草供应,以备后续安定天下的大战。”
时局如此,若是方是时的军队没有占领平富县,今岁上供给国库的粮食更多,相比之下,还是方是时的军队索要的少些。
但是,这也只是眼前。
开春后这军队收缴的粮食若供不上消耗,还不是要从百姓身上搜刮,杨佑疆明白这个道理,然而全县武力不济,也只有被剥削的份,眼前无非就是换个剥削者而已。
好在方是时的举动还算得上真心为百姓着想,与赵诚狐假虎威不同,于是杨佑疆也就壮着胆子,温声道:“将军,目前县中流民激增,冬日湿寒,不少流民皆受了风寒,若不及时医治,恐怕会形成感染之势。”
“是缺医少药么?”方是时马上便领会到杨佑疆的用意。
“正是。”杨佑疆应道,“今日有两个启河南面过来的启部族人,他们手中正有大量的药材,想请将军定夺,是否交换?”
方是时眼神一亮,道:“请他们过来,先听听什么条件。”
很快,穆砺琛、方烈便被带上厅堂,紧接着,沈弄璋也被带了过来。
赵诚肃立在方是时身后,板着脸沉声介绍方是时的身份。
穆砺琛神态张扬,一脸轻松笑意,用启语生硬地道:“我叫瀚云,来自启部,想用药材换食物。”
沈弄璋在一旁翻译一遍。
方是时看着犹如浪荡子一般的穆砺琛和安静如处子般的方烈,饶有兴趣地站起身来,将穆砺琛、方烈浑身上下量个遍,又看了看堆在他们脚下的药材包袱,笑道:“这药材我们军中倒是都有,不过两位身上的袍子看上去倒是暖和,不知有多少件,我想给军中的将领们换几件御寒。”
沈弄璋本想通过交换药材,利用方是时的军队力量将穆砺琛和方烈送出平富县,让他们继续去追施辰的车马,没想到方是时竟然只看中了他们身上的袍子。
无奈,只得作势与穆砺琛翻译。
穆砺琛猜到了沈弄璋的用意,却也没有猜到方是时的交换条件竟是这样。
他怎么回答无关紧要,因为呜噜呜噜连自己都听不懂,重要的是沈弄璋如何翻译。
沈弄璋不错眼地盯着方是时的一举一动,确定他是真的对穆砺琛身上的皮袍感兴趣,便装模作样地翻译道:“瀚云先生他与兄弟仅剩这一身皮袍暖身,如果将军不嫌弃,也可交换,但需要送他们一套棉衣御寒。”
穆砺琛暗自磨牙,沈弄璋这是定主意,一定要将他们支走才甘心。
方是时沉思片刻,又道:“可以倒是可以,不知瀚云先生的部族还有多少这种皮袍,我们今后也可以多交换交换。”
穆砺琛眉飞色舞地胡一通,沈弄璋翻译道:“多少倒要回去盘点盘点,若将军喜欢,启部自然愿意交换。”
方是时微微一笑,幽幽道:“是嘛——”
忽然脸色一变,向后急退三步,喝道:“左右,将这两个奸细拿下!”
押送穆砺琛和方烈的士兵本就站在他们身后,立即听令上前,瞬间便扭住了穆砺琛和方烈的手臂。
变生肘腋,不止沈弄璋,便是方是时身后的赵诚和杨佑疆也怔忪不安起来。
沈弄璋心头慌乱,不知方是时是发现了什么破绽,或者是故意诈唬他们才突然变脸,竭力保持内心镇定,惊讶地问道:“方将军,这是为何?”
方是时呵呵一笑,目光不屑地扫过穆砺琛和方烈,落到沈弄璋脸上,眼中精光暴起,笑道:“沈弄璋沈姑娘,你不认识方某,方某却认识你。”
一句话道破沈弄璋身份,见厅堂众人皆错愕诧异至极,方是时这才轻蔑地抬眼看着穆砺琛和方烈,继续道:“貂只生活在朔北,启河之南的启部几乎不与外族往来,如何会有貂皮袍子?”
最后,方是时缓缓收起了笑容,目光犀利地盯住穆砺琛,阴冷地问道:“你们是穆砺璁派来的,还是穆砺琛派来的?”
作者有话要:
平富县是个短的篇章,但出场人物都是挺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