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谈判(上)
翌日,沈弄璋将所有绣锦按品质等级整理好,重新到旗亭楼前登记。
前日祥瑞神鹿在绣云坊惊鸿一瞥,众人皆知那神鹿乃是一幅绣锦,翰章商队的大名今早响遍大市之内。
官牙见沈弄璋开一幅春水鸳鸯的绣锦,脸上现出震惊之色。这种技艺的货品已超出固定价值,可由买主和卖主自行协商,因此贪恋地多看了几眼活灵活现的绣锦,便放沈弄璋等人进了大市。
沈弄璋不等走到自己的铺位,绣云坊里的伙计已经跟了上来,请她去绣云坊做客。
原本想要见识一下翰章商队绣锦的众商家和买家顿时有些失落,又心有不甘地跟着他们一同去了绣云坊,只盼着能在门外窗外看上几眼。
陆香泉这回很是大方,命人自后院取了大绣架,将沈弄璋带来的三十幅绣锦挨个夹在专门的绣架上,摆在绣云坊门口,任路过之人欣赏。
与前日的神鹿绣锦相比,三十幅绣锦尺寸都不大,有几幅只有扇面大,画面包含了各种飞禽走兽、山水花鸟等,从远处看无一不是惟妙惟肖。
织布刺绣的行家们也是少有这样的机会能近距离观察高超技艺所绣制的精品,这才发现,所用的锦缎、绣线成色均有差别,所以成品的质感也就各有不同。
从这些幅绣锦也可推断出前日那幅白鹿绣锦的绣线,必然是极其珍贵的柞蚕丝所制,其天然的光泽甚至可以反射周围的景物,因此才令人惊叹。
由于看出这三十幅绣锦价值不菲,一些商家反倒生出了期望。绣云坊吃不下所有的绣品,哪怕是陆香泉挑剩的,买回去照旧能卖出高价。
陆香泉与沈弄璋站在一边有有笑,一直低声话,最后,陆香泉大手一挥,悠悠道:“收到店里去吧。”
一句话浇熄了所有人的希望!
绣云坊全部买进!
沈弄璋向所有与她咨询过绣锦的商家和牙人表达自己的歉意,最后,送了每人一斤茶叶,一斤细盐略表心意。
这茶叶和细盐均是由糙纸包裹的,上面是钱若谷写的“翰章”两个仿佛即将飞翔的遒劲二字,还有翰章商队的商徽。
糙纸一出,大市又哗然!
只是这一次沈弄璋没有卖关子,直接告知众人糙纸带的不多,已有买主,这才止住了喧哗。
大市的第五天,翰章商队的大名彻底烙进了每个人的心里!
下午,三宝舍当家孟希官和管家孟胜自聚贤客栈的东边门直接进了后院,主动拜访沈弄璋。
陆香泉的相邀及成功交易让沈弄璋笃定孟希官会来,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想来是早上在大市里散了一圈糙纸,孟希官坐不住了。
孟希官三十岁,中等身材,略有些胖,看起来像个私塾先生,并不像陆香泉那般有当家人的魄力。
反倒是那个身形更胖的管家孟胜,笑得憨厚,却眼神晶亮,是个精明人物。
“孟先生大驾光临,翰章商队荣幸之至。”沈弄璋微笑着将人迎到屋中。
“知道沈当家琐事缠身,我们只好上门叨扰了。”一进门,孟希官便寒暄道。
“罪过罪过。”沈弄璋一叠声的赔礼,却不多。
孟希官转眼瞥到西面墙壁上一片勾抹的墨色线条,眼神闪了闪,出声道:“这是谁的大作?”
“隔壁有位钱若谷钱先生,正是他即兴而作。”沈弄璋答道。
瞧着两人话题不对,孟胜开口道:“沈当家的,明人不暗话,昨夜之事,我们家主已然知道。”
话不啰嗦,开门见山,再次表达了余殿邦的“意思”。
沈弄璋知道他还有下文,只是淡笑,不接话。
“定国公洁身自好,奈何很多人总有些歪主意,千方百计想与他老人家扯上关系,以为这样便能得些庇荫,因此余氏一族有一条家训——经商不出贤门城,富贵由来凭本事。”孟胜解释道。
沈弄璋心中冷笑:早上与陆香泉交接绣锦时,白鹿绣锦也一并交给了陆香泉,余殿邦这位侄儿收了至宝,可没再多问一句价格几何,只因沈弄璋早已承诺过“这是礼物”!
此外,启河帮控制启河水路,疯狂劫过往商客,早已怨声载道。不仅如此,贤门城里大市的市租、市税,仓库价格连年增长,量器校对和购买更是强制,实则弊病已然让百姓厌恶。
只是惧怕余殿邦散布在城里城外的眼线及隐秘势力,百姓不敢怒更不敢言,只能余殿邦的好话。
嘲笑归嘲笑,若无余殿邦,她后面的路也不好走。他们愿意粉饰名声,沈弄璋与他们合作,总也会或多或少沾些光。
因此,沈弄璋一脸虔诚地恭维:“早已听闻定国公随和亲民,更是十分关心百姓的衣食住行,任太傅时经常上谏请贵国国君减免民间赋税,因此聿国才如此国富民强,原来治家也是如此有方有道,女子受教。”
见孟希官和孟胜谦逊淡笑,沈弄璋又认真地问道:“但我们启部处于深山,运输确有困难,孟先生世代在这贤门城里,见惯了来往商贾,不知可有什么经验传授?”
孟胜呵呵一笑,胖胖的圆脸看上去竟更有亲近感,道:“沈当家的本就是从贤门城外来,启河边有不少船家,何不直接租用。”
沈弄璋便知道他会如此,应道:“上岸当日已然问过,船家嫌弃我们启部偏僻,更怀疑我们是兽人变身,生怕去了启河西岸便尸骨无存,根本不肯出租,否则也不会想着请三宝舍租船。都是聿国同胞,必然容易沟通。”
着着,脸上便现出无奈的苦笑。
关于启河西面的启部,确实有很多不着边际的“传”,饶是孟希官和孟胜早已听过,但看到沈弄璋不加掩饰的苦恼神色,还是忍不住抿嘴轻笑。
似乎沉思片刻,孟希官才问道:“沈当家所也确是事实,孟胜,你有什么解决办法?”
孟胜沉吟半晌,道:“办法倒是有,但要看沈当家的这糙纸是什么价格,什么数量。这所有的开销加在一起,可也不是数目。”
沈弄璋取出早已准备好的几张糙纸,摊开展示后,答道:“这次带了太多的盐和茶叶,糙纸只带了一千张。纸张长二尺,宽一尺半,五十张为一卷,一卷一贯钱。”
孟希官早已反反复复看过那张茶煮蛋的纸张,此时也不用倾身细看,只是略微现出惊讶,“沈当家这个价格可是不低。”
“算上路上的运送开销和进城后的人吃马嚼,确实这么多。因为我们是外族人,车夫开价很高,我们实在没什么选择。”哭穷这种事,出来做了三年买卖的沈弄璋很是擅长。
“大头都在盐和茶上,糙纸的杂费可以少算一些嘛。”孟胜及时讨价还价。
“孟管家可以先如何降低运送费用。”沈弄璋莞尔一笑,道。
孟胜微微一滞,与孟希官对视一眼,均是哈哈大笑,趣道:“莫不是沈当家将听行情的酬金也算进了糙纸成本之中?”
沈弄璋大方点头,笑道:“孟管家可以这样理解。”
孟希官抚掌又笑:“沈当家是女子,我们两个男子若对沈当家‘喜欢’二字,未免轻浮,但沈当家之干练豪爽实在不输男子,当真叫人忍不住喜欢。”
孟胜跟着解释道:“实则办法很简单,沈当家只需雇佣几个聿国当地牙人,由他们出头租赁货船及陆地车夫,这样便可以少受‘杀生’之苦,节省费用。有当地牙人在,船夫也不会拒绝去启河西岸。”
“杀生”,便是当地人对外地人的敲诈。
沈弄璋暗忖:真是好算盘!
那牙人怕是也与他余家脱不了干系,安排得如此明白,这是里应外合要赚他们翰章商队的钱,连一点儿肉末儿肉汤也不给旁人。
姜是老的辣,余殿邦的拒绝果然只是表象,内里的余殿邦,贪婪且谨慎,既不暴露他们余家的关系,又稳稳地将一路上的钱都赚到手里。
而且,因为启河帮的存在,自启河西岸过来的翰章商队注定要被“抢”一遭。又因为余殿邦和启河帮的关系,沈弄璋没有别的选择,只能选择与余殿邦有关系的店铺交易。
虽然她手里有余殿邦给她的一方私印,但启河帮即便不为难他们,可没不继续收通路费。
余殿邦正是看透了这一点,在明白了沈弄璋的要求之后,才将沈弄璋重新推回来,为的就是让沈弄璋接受他们余家指定的安排。
余家的贪婪狡诈让她暗暗磨牙,却也更加认清一个事实:只要有本事结成一个庞大的关系网,便是坐在家里,钱都会自动送上门来!
而现在,她还想尝试着不让自己做一只无力的羔羊。
沈弄璋佯作很郑重地思考一番,皱着眉道:“我们这里不熟,怎么找牙人?”
孟胜显然是有备而来,答道:“在贤门城内,我们可以为沈当家寻到可靠的牙人。”
沈弄璋略一沉吟,右拳忽然击在左掌心上,仿佛恍然大悟般道:“既然孟管家有可靠的牙人,其实孟先生也可以委婉地拜托他们租货船去启河西岸取货。”
“我们双方只要定好价格,请牙人代为将货金也一并运到启河西岸,再验货取货回来,我们族人便无需上船过河取货金再返回,更省了船夫的一趟回程,岂非更节约费用,也省却我族人翻山越岭来回奔波的辛苦。”
看着沈弄璋仿佛找到了最好的解决办法,一改温柔之态,流露出兴奋的神情,孟希官和孟胜却僵在原地,一脸凝重。
二人谁也没有想到沈弄璋竟然马上便寻到这样一个空子,实在刁钻。既不能与她一同高兴,又不能露出算盘暂时落空的失望,只能装作沉思一般不话。
“这个……”孟希官语塞,又知道不能冷场,支支吾吾地拖长了声音。
“沈当家忘记了,余家有家规,经商范围不能出贤门。”孟胜倒是没有慌乱,皮笑肉不笑地适时补充道。
孟希官这才解脱似地露出一丝讪笑。
沈弄璋看得真切,孟希官虽然身为三宝舍当家,然而,真正令三宝舍在贤门城站稳脚跟的,还是他身旁那个胖胖的管家孟胜。
这家规本身就有漏洞,偏偏他们还假装奉为圭臬,拿着来搪塞自己。沈弄璋不忿,却又不能揭穿他们的伪装。
启河帮到底与余家的关系是怎样的,她还没有搞清楚,这个时候在别人的地盘上据理力争,寸步不让,只会给自己埋下绊绳,于日后的交易不利——翰章商队所得的大量货金可是还要通过启河运回去的。
唉,势不如人,只能暂时忍气吞声!
装作被孟胜提醒,沈弄璋憬悟似地连连道歉:“对不住对不住,一时忘了定国公的家规。”
转而又仿佛自言自语道:“若是请牙人,也是笔开销,不知道最后能省多少。”
孟希官并不是特别精明之人,只当沈弄璋真的在计算成本。
这糙纸乃是聿国从未有过之物,那些王公贵胄和著文立之人还在使用昂贵的缣帛和沉重的简牍,一旦糙纸现世,必是炙手可热的暴利。
在这样的情况之下,便是三宝舍秘密地租用货船运输也没有什么,毕竟长久以来一直是这样做的,而且可以表明长期合作的诚意。
外公这样为难翰章商队着实有些过分——三宝舍这边压低糙纸价格,那边又从船租和车租之上将一半的费用收回来,着实也是欺负他们在启河之西,交通不便。
孟希官很是担心三宝舍拒绝租船会吓跑了沈弄璋,更是后悔自己性子急,等不到沈弄璋的回复,竟然便将这事告诉外公,请示他老人家的意见。
若不是有外公和孟胜在其中摆弄,他一早便答应了沈弄璋的要求,谈妥价格,签订契劵,安安心心等着去启河西岸取货。
“据鄙人听往来商贾的闲谈得知,目前青禾县有能载货上千斤的货船,只需一条船便可以将货物运过来,极为方便。之后沈当家的等人可以再租用一些的船只返回,比起现在的费用必然会降低很多。”孟胜道。
“两位是本地人,当然比我们懂行情,听人劝吃饱饭,翰章商队的牙人人选还得仰仗孟先生与孟管家,请多费心。至于糙纸,今后便算八百文一卷,今日也这样算,二位觉得可否?”沈弄璋好似下了决心一般,爽快地道。
孟胜嘴唇刚微微一动要还价,孟希官已经答道:“自然可以。”
无奈的孟胜只得补充一句:“沈当家这批货没有多带糙纸,可否返回启部后即刻便专门送一批过来。”
轮到沈弄璋现出为难的神色,讪笑道:“二位还要再等几个月。实则我部去年曾来过两个穆国商人,向我们定了一批货,我们这次租船之后,还要转道去北面的穆国,为他们送货。”
孟希官和孟胜缓缓点头,表示理解,于是议定明日去三宝舍签契约,便要告辞。
尚未出门,一个启部侍卫忽然一边推门一边叫道:“公主,我们有几卷黄纸被老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