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年轻的心
好警觉!是因为身在宏穆关吗?
沈弄璋俏脸一红,低着头答道:“我和大哥轮换,下半夜我照顾你。”
穆砺琛虽然热得昏沉,心头却还保持着一点澄明,咧嘴笑道:“这么关心我?”
沈弄璋稍稍用力抽出手,强做平静地答道:“我……我只是担心大哥照看你一夜太累……”
知道她嘴硬,穆砺琛心下暗喜,担心沈弄璋离开,哪里舍得拆穿她,声道:“我想喝水。”
沈弄璋见他没有追问,松了一口气,倒了一碗水,托着他肩膀将他半扶起来,缓缓喂他水喝。
一股淡淡的药味因为穆砺琛高热的体温而蒸腾,在穆砺琛身上流转,飘进了沈弄璋鼻端。不上好闻,但也不难闻。
半个身子的重量压在臂弯里,能实实在在感受到他的无力。沈弄璋垂下眼帘,看着虚弱的穆砺琛一口一口,慢慢地将碗里的水全部喝完,竟有一种莫可言状的心动。
也许是喝过水,人有些清醒,加之沈弄璋在身旁,穆砺琛的精神也好了一些。
靠在床头,穆砺琛的目光随着沈弄璋移动到桌案前,迅速猜想她离开的这段时间都做了什么,眼神突然暗了一下。
沈弄璋放下水碗,就坐在桌子旁,没有动。
房间里突然寂静下来,只剩下穆砺琛有些沉重的呼吸声。
“哪一天出发?”穆砺琛破了沉默,问道。
“嗯?”沈弄璋一怔。
“去朔北。”穆砺琛补充。
沈弄璋有些惊讶,抿了抿嘴唇。转而想到他去年就因为自己跟方是时提过傅柔在荼芺部之事而生气过,自己今次与方是时了什么,他必然会猜想得到。
“后天。”没想瞒他,也瞒不了他,沈弄璋轻声答道。
“你知道找到傅柔后会发生什么么?”穆砺琛也没有想到沈弄璋会答得这么干脆,心口针扎似的一痛,皱了皱眉。
果然,穆砺琛一醒,便要直面这个问题。
沈弄璋的目光盯着眼前的空碗,仿佛出神,实则专注地淡淡回答:“那本来就是我的目的。”
“呵,傅柔不一定会成功,你也不要太寄予希望。”穆砺琛撇撇嘴。
“不去做就完全没有希望,去做了至少有一半的希望,为什么不做。”沈弄璋很是坚定地道。
“懋合部是由十六个部落组成的大部,人多势众,勇士战马无数,一个荼芺部吞不下的。”似乎要消沈弄璋的决心,穆砺琛极力阐明双方的差距。
“你在北固关时不是也将人多势众的懋合部阻在关外了吗?”沈弄璋慢悠悠地反驳。
“那是因为他们没有侵犯穆国的意图,只是想在边境抢掠一些物资而已。”
“或者是他们貌合神离,一盘散沙呢。”沈弄璋轻轻抬了抬眉梢,“倘若都是一心同体,他们大可在草市上便揭穿你的身份,众人一拥而上。”
穆砺琛眼角一跳——出去不过九个月,她竟然开始对政治敏感起来了。
当时他只给出解释懋合部不肯在草市动手,是怕其他部落担心懋合部恃强凌弱,今后不敢再参加草市。
实则他那时已经看出,懋合部并不是铁板一块。否则他们大可以抽签决定由哪个部动手挑衅瀚云商铺,一对一挑战,其他部落是不会干涉的。之所以没有部落出头,当然是惧怕自己的威名,不想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而已。
缓缓叹了一口气,穆砺琛忍着头晕目眩,低声问道:“即便荼芺部有了实力,能够与懋合大部抗衡,你可知道这战事要多久?方是时又能否坚持那么久?”
“行军作战我不懂,无法回答你。但只要有任何可以报仇的机会,我都会尝试。”沈弄璋垂下眼帘。
“哪怕那么多无辜百姓被你们的复仇计划卷进战乱之中?”穆砺琛眸色一冷,嘶哑着质问。
沈弄璋咬了咬下唇,没有话。
半晌,才又抬起眼睫,望着南窗外的浓浓夜色,咬了咬牙,幽幽问道:“你离开北固关,可有顾及过北固关没了得力大将,懋合部是否会卷土重来,祸害百姓?”
穆砺琛的心一抖,无言以对,这一直是他难以释怀的心病。
语塞片刻,才勉强答道:“我即便不走,北固关也再难容得下我,为了……”
为了保住傅柔不被北固关的士兵糟蹋,他可能很快便会失去军心——这种故意卖弄恩情的话,他不想。
“为了傅姐姐的安危,是吧。”沈弄璋却接下了他的话头,“如果不是穆唯朴先杀害了傅治将军,傅姐姐又怎么会到北固关?”
“凡事总有因果,如果你一定要追源祸始,还是穆唯朴昏聩,残害忠良,才导致傅将军惨死、傅姐姐发配北固关。而你,既要保护傅姐姐,又要应对石浩对你的排挤,无法两全,才不得不离开北固关。”
轻轻喟叹一声,沈弄璋又道:“三王子,不能因为你的身份,便觉得穆唯朴所作所为是理所当然,而无视他施加在别人身上的痛苦。”
“有人民为国本,偏偏你穆家不拿百姓当回事,予取予夺。到了官逼民反之时,又拿百姓的痛苦当挡箭牌,这世上的便宜总不能都被你们占了。”
穆砺琛蓦然怔住。
父亲做的不对他知道,大哥做的不对他也知道,但他从未想过要替换他们。然而,沈弄璋的目的却清晰明了,不是只针对父亲和大哥报仇,而是推翻穆氏王族!
这是她与方是时一席话之后的决定吗?方是时的话有如此的煽动性?
他一直认为杀掉方是时会激起叛军的义愤填膺,对穆国整个局势不利,但现在看来,倒是应该杀掉方是时,总好过他不停以言语鼓动人心。
不对!
如果方是时有这般厉害,邛州的临近州县早就归附与他,也不会一直处于僵持状态。该是傅柔曾经对沈弄璋过什么,而沈弄璋出去大半年,又经历了许多,增长了见闻,所以眼界和心界都在迅速开。
浑身忽然一冷,穆砺琛竟然有些害怕——害怕沈弄璋的成长。
她可以为方是时带来三千斤粮食,就可以为邛州带来三万斤、三十万斤粮食。
而且,她还可以继续去蛮族草市。
经过去年的胡杨林草市后,她已经知道蛮族喜欢什么、缺少什么,她完全可以带着蛮族最想要的货物去与他们交换强壮的战马。
届时,方是时便有了足够对抗穆国军队的粮草军需。
穆砺琛忍不住了一个冷战,垂下的目光忽然瞥见地上一个巨大的人影!
那是沈弄璋的影子,被灯光映在地上,黑沉沉的,渐渐融入晦暗之中,模糊不清,仿佛将他的目光吸住,径直要将他拖进土地里!
穆砺琛只觉呼吸不畅,气息瘀滞之下,竟剧烈地咳嗽起来。
沈弄璋慢慢转过头,直勾勾地看着穆砺琛抖着身体咳着,仿佛在判断他是真的咳嗽,还是装的。
直到穆砺琛的身体慢慢地向床边歪倒,吐出一大口鲜血,即将滚落床榻,沈弄璋才变了脸色,一个箭步冲过去,将他的身体扶住。
穆砺琛用力抓着沈弄璋的双臂稳住身体,在沈弄璋俯身扶他躺下之时,骤然发力,紧抓着沈弄璋的双臂将她甩到床榻里侧,一边将她双臂反剪到其背后,一边以右手、身体和墙壁抵住她的身体,防止她抵抗,而左手,又已扼住了她的咽喉。
就这么一招,耗尽了他大半体力,几乎要扑倒在沈弄璋身上!
沈弄璋从骤然被袭的震惊到感受他滚烫的手心和身体传来的阵阵热度,人已冷静下来——眼前这状况,和那晚好像。
心中苦笑,口中却已平静地低声道:“匕首在我腰间,我答应过还你一条命,不会食言,没必要这样拼命。”
穆砺琛嘴角挂着血丝,喘着粗气,瞪着赤红的眼睛,恶狠狠地嘶哑着问道:“你是不是以为我真的不舍得杀你?”
沈弄璋眼神一跳。
不舍得……是他故意迷惑自己,还是……气急败坏地吐露了心声……
电光石火间,脑内忽然闪现过往种种:
自己生病时他对自己的照顾;
在与荼芺部的篝火会上,他一直在保护自己与荼芺人周旋;
猝然遭遇傅柔偷袭时,他对自己的信任;
第一次与方是时交锋,缺少经验差点被偷听壁角;
也是那夜,他本有机会杀了自己,却无缘无故放弃;
他将施辰给他的所有药草都给了马厩的百姓,他耐心地陪伴着那几个即将离世的老人,笑话讨他们开心,是因为那些人是自己的乡亲吗;
白天与启河帮水匪拼命,他在重伤之际仍扣住那人的手腕,不让那人威胁到自己,自己才有机会结果那人的性命……
有些事情不能细细思量,否则,心思无法保持纯粹。
闭上眼睛,狠心将所有能扰乱心神的思绪硬生生挤出脑海,沈弄璋听着自己急速的心跳,强迫自己平静,淡淡地轻声道:“动手吧。”
炽热的手心扼得脖子有些紧,呼吸有些困难,混浊滚烫的气息一阵阵扑在脸上,像火星溅落,烫灼得有些疼。
倏地,一点冰凉落在左眼皮上,沈弄璋愕然张开眼睫,第二点冰凉又落了下来,直落眼中,沈弄璋本能地眨了一下眼睛,感受那冰凉融入眼底。
是穆砺琛的泪!
胸口突然一痛,引得鼻子发酸,刹那间两行泪便涌出眼眶,顺着眼角滑进鬓发内。
感受着手掌下的纤细脖颈的微凉和清晰的脉动,穆砺琛的心中恨意鼓荡,撞得心口疼得厉害!
恨自己下不去手,恨得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下,仿佛在嘲笑他的懦弱与窝囊。
然而,看到沈弄璋的眼泪滚落,他才知道,原来痛苦的不是他一个人。
一瞬间,浑身的力气消失得干干净净,穆砺琛强撑起来的身体轰然摔倒在沈弄璋身边。
“穆砺琛!穆砺琛!”沈弄璋翻身而起,慌忙试探身旁人的鼻息。
确认穆砺琛无事,沈弄璋才暗暗松了一口气,呆坐在他身边。
不知过了多久,翻腾的心绪慢慢平静,听到了关中的梆子声响了五响。
沈弄璋抬眼看向窗外,五更天,天快亮了。
“我回曙州,拼了我这条命去劝谏父王,请他轻徭薄税,体谅民间疾苦,你可以不去朔北么?”穆砺琛虚弱地道,有些央求的意味。
“你在北固关早知西朔州百姓的生活,若能劝动穆唯朴,又怎么会被石浩逼出北固关?”沈弄璋幽幽道。
“我不受宠是出于自保,不想跟大哥发生龃龉。眼看着百姓会陷入水深火热之中,我姓穆,没资格没权力再继续当缩头乌龟。”
沈弄璋目光移回来,落在穆砺琛身上,恍惚间似乎了解了他的处境,了解了他与方烈的秘密。
然而……
沈弄璋木然地摇摇头,道:“傅治将军带兵苦守宏穆关,卫国戍边却下场凄惨,连妻女都遭受连累。穆阳县土地贫瘠却粮税不减,穆唯朴逼得我们不得不出去换取货物再回来换取粮食缴赋税。曹享为逃避责任,陷害我们造反叛乱,穆阳县城九百六十七口人的性命死在穆砺璁手下……这些人,一直便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最后更没了性命,被你一句劝谏,就抹煞不存在了?”
她的很慢,语气不悲不喜,平淡得如窗外的月光,然而,巨大的悲怆、怨恨、愤怒却掩藏这平静之下,汹涌澎湃,激烈跌宕。
显然,她已经考虑过战争带来的所有影响和痛苦,却仍一意孤行。
被她暗藏的剧烈情绪压抑着,穆砺琛似乎感同身受,猛地又咳了起来。
沈弄璋低头看着他因咳嗽而涨红的脸,伸手去轻抚他的胸口。眼前闪过葛静敷平和又坚毅的脸,轻声着:“箭已离弦,收不回了。即便我和方是时现在死了,邛州还会有人站出来想方设法寻到傅姐姐的。”
穆砺琛慢慢止了咳,似乎身心俱疲,陷入半昏睡状态中,没有再话。
沈弄璋蹑手蹑脚地下了床,去墙角的盆架里湿了布巾,为他擦拭嘴角的血丝,又擦着他的额头、脸颊和掌心,为他降温。
这一夜的心情大起大落,穆砺琛迷迷糊糊地感受着沈弄璋对他的关怀,心里又甜又涩。忽然轻抓住她的手,喃喃道:“我和你一起去朔北。”
“不行!”沈弄璋断然拒绝,“我会拜托大哥带你回启部养伤。”
“我不会对任何人泄露你去朔北的目的,包括懋合人。”穆砺琛努力睁开眼,用坚定的目光看着沈弄璋,“我只是担心你遇到危险。”
“有你去才危险,那些懋合人已经认识你了。”
“我已经不是北固关的守将……”
“不行,还是危险!”
穆砺琛拉住沈弄璋的手,用力得呼吸都急促起来。
沈弄璋眼看着他右胸口的生布浸出血迹,始终不肯松口。
“施辰拦不住我,就像启河帮拦不住我一样。你带我去,我保证不多话,我自己去,不保证能做什么。”
明明之前还像个无助的孩子一样哭鼻子,现在又恢复王子的霸道耍无赖。
沈弄璋无言。
“我当你默认了。”
“……你明天能起床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