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烁河滩(中)
眼见着其他荼芺人也要附和铁贲的动作,沈弄璋脸上还挂着淡笑,但目光却冷了,环视着荼芺部的十几个人,温声道:“摔可以,摔了多少赔多少。”
已经举起碗的众人均是一愣,手在半空僵住了。
沈弄璋优雅地抿了一口热茶,有礼有节地质问:“铁贲大哥,我敬你是荼芺部的勇士,所以处处礼让,你却野蛮成性,竟是连好歹也分不清,倘若因此耽误了你荼芺部的正事,你可担得起全部的责任?”
铁贲是个莽撞人,只会耍凶斗狠,见沈弄璋如此气定神闲、胸有成竹,根本不将他的愤怒放在眼里,竟仿佛看到又一个傅柔在眼前,气势顿时便弱了。
铁贲身后的人见铁贲气势一矮,人也跟着安静下来,等着铁贲的命令。
沈弄璋已完全确定铁贲口中的“四夫人”便是傅柔,且铁贲等人过来找她“兴师问罪”,却没有见面就动手,显然傅柔在荼芺部并没有什么对自己不利的话,甚至为自己救穆砺琛做了合理解释。
傅柔既有那样的身份,自己便借她的势稍微震慑一下铁贲,果然奏效。
但是,关系不能弄得太僵,傅柔毕竟一个人在荼芺部,不能给她树立敌人。
因此沈弄璋稍作呵斥,便又重新恢复和颜悦色,道:“铁贲大哥心中有怨气我可以理解,但过去的事情已经了了,今次我们翰章商队更是抱着最大的诚意来寻找荼芺的商队,希望铁贲大哥能以大局为重。”
接着重新端起茶碗,道:“弄璋以茶代酒,给铁贲大哥赔个罪。”
见铁贲怒目相视却仍旧不动,沈弄璋也不以为意,自己先仰头将一碗温茶喝了。
她做的这个台阶既是给铁贲的,也是给铁贲身后的那些荼芺人的,铁贲不懂人情世故,并不表示他身后的人也不懂。
果然,有些人举着茶碗的胳膊缓缓放下来,如同平常一样端着,只是还在等铁贲的表态。
铁贲混虽混,但属于别人越凶他便越混的个性,偏偏沈弄璋不肯跟着他的节奏放狠话,让他失去了斗狠的目标。
且那么多双眼睛看着沈弄璋始终保持着温言软语,自己再强硬下去,身后的弟兄们也会觉得自己为难一个娘们,丢自己的脸。
看了看摔在地上的碎碗片,铁贲忿忿地道:“我们荼芺人都是直来直去的性格,你们南北国人花花肠子太多,不爽快!到底为什么一定要去我们部落,你若不明白,我们是绝不会同意的。”
这话的可是连傅柔也一并算进去是那种“花花肠子多”的人,但沈弄璋也不挑他的语病,只是淡笑着道:“乔真姐,茶凉了,给铁贲大哥重新倒一碗。”
铁贲闷闷地接过了茶,这不愉快的再见面也就揭过,重新回到正题上。
“不是故意隐瞒,而是确实不能,铁贲大哥可以回去考虑考虑,再决定是否带我们回荼芺部不迟。”虽然紧张的气氛有所缓解,但沈弄璋仍旧不松口。
见荼芺部的人各个脸色阴沉,沈弄璋又道:“若是荼芺部想买战马却暂时不得其门而入,我启部翰章商队也可帮忙。”
铁贲抬头,瞪大了眼睛看着沈弄璋,仿佛不相信她能一下子便点到荼芺部眼下最棘手的问题上。
沈弄璋从铁贲讶异的神色里得知,自己所料不差,便不再多。
铁贲不可能是荼芺商队的当家人,但他回去后一定会将自己的话带给那个当家人,所以,她需要等真正能做主的人到来。
实在问不出什么,铁贲又拿沈弄璋没有办法,干坐片刻,便灰头土脸地返回荼芺大帐。
铁贲既然能认出沈弄璋来,去年那些过交道的部落也可能会认出她来,为了不多惹事端,沈弄璋只留在大帐这边,由乔真、葛静敷带启部的侍卫们去往洼地的铺位,先摆上一些货物,等待明天交易。
直到翰章商队的人彻底摆脱了荼芺部带来的压抑,真正开始动起来各司其职后,祖敬才走到沈弄璋身边,轻声道:“公主,能借一步话么?”
沈弄璋正负手站在帐前,听到祖敬的声音转头,见他神色与平常一样,不见凝重,却似有疑惑,知道他向来稳重,便笑道:“我正好要找人算一算帐。”
这是句借口,为的是给外面忙碌的宏穆关士兵听,祖敬应了一声“是”,便跟着沈弄璋进了大帐。
“您看这是什么?”
祖敬从腰带的暗袋里掏出了五粒石子,大的有拇指指甲大,的则如米粒一般,色浅黄,有淡淡的光泽。
沈弄璋的心猛地一跳,抬眼看了看帐外,没有人注意他们。
“哪里来的?”
“烁河里捡的。”
“别人不知道?”
“他们怕水太寒,只在滩边提了些水,我去了河中央。”祖敬话向来简洁明了。
这附近十里唯一的水源便是烁河,因此所有部落的人都要去烁河取水。
翰章商队到了这里后,祖敬立即便带人去河边取水。
此时已经是初冬,河水极凉。
其他部落取水的人也都在河边聚集着,随便装上几桶水便抬回各自的帐篷内,烧开后并不影响使用。
祖敬有些洁癖,见众人都挤在河边,便干脆脱了棉靴,挽起裤腿,去了河中央。
这里的水极其清澈、不深,只没到腿一半,河床由泥沙堆积而成,很是细软,偏偏祖敬一脚踩下去,便被硌了一下。抬脚一瞧,一块石块就卡在他脚趾缝里,被带了上来。
这色泽看起来不像普通的石子。
祖敬心细,便收了这石子,更是假装提水的时候再次弯腰,仔细搜寻水底,便又捡到了四粒石子。
“是……”见沈弄璋捻起衣角蹭着石子儿,祖敬再次开口,只是不敢确认,所以也就不下定论。
“嗯,是。”沈弄璋也没有露出兴奋的表情,但浑身却有些僵直。
是金粒,真正的金子!
这种昂贵得只有高高在上的王公贵胄才能拥有的东西,竟然在这里被发现,何其幸运。
当然,这也是祖敬细心,若是他没有去往河中央,自然也无法发现这宝贝。另外就是,烁河滩草市是每年四月初十和九月初十,都是乍暖乍冷的时候,也没有人会蹚水到河中心去,这才没有被人发现。
等身上那股紧绷的兴奋劲儿过了,沈弄璋将金子放回到祖敬手心,道:“收好——河边人还多吗?”
“应该无人。”
“和我再去一趟。”
“我已查过,泥沙之下还有,量应该不少。”
祖敬发现之后便暗暗用脚翻动泥沙,借着阳光的照射,查看水中反光的石子数量,因此心中有数。
虽然认识祖敬不过两个月,但他却很是稳重可靠。在启河之中拦截启河帮水匪时,硬是凭着临阵不慌不忙的沉稳弥补了水性差的缺陷,在沈弄璋的配合下,杀了那个企图逃走报信的水匪。
沈弄璋相信他的判断,便也消了念头。现在商队里还有宏穆关的士兵,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他们的注目之下,有些事情不好她亲自出头。
“不要和别人,等我想想。”虽然知道祖敬会保密,但沈弄璋还是心地嘱咐一句。
祖敬没有话,没话就是表态。
片刻,突然又冒出一句:“穆先生的事,若需要,请务必与我们。”
沈弄璋知道他在暗示什么,被人这样关心,心中竟然觉得有些感动,微微笑道:“谢谢。”
铁贲的出现,让葛静敷得知了穆瀚云便是穆砺琛的秘密。
实则,带上葛静敷出来,沈弄璋便已经准备好穆砺琛身份被拆穿的准备。
虽然葛静敷对此没有任何表情,翻译的时候也没有特意提高声音让周围的宏穆关士兵听到,但这个孩子心事从不外露,想来这秘密很快就会传到宏穆关士兵的耳中。
从内心来,她确实不愿穆砺琛再借着自己的掩护踏足宏穆关或者邛州。她已经选择了与他背道而驰,即便只是帮着方是时和傅柔做一些物资准备或者消息传递,也是穆国的反叛者。
与其每次因这种立场问题与穆砺琛发生不愉快,又矛盾重重地不愿伤害对方,不如彻底撕开所有掩护,让两人完完全全地站在各自的阵营中,不再有无谓的交集。
那一晚,穆砺琛的无奈、不忍和内心的纠结,沈弄璋看在眼中,也疼在心里。在他最后昏沉睡去后,沈弄璋已想好了这一切后续,斩断不该有的那一线……情愫。
等消息带回宏穆关,穆砺琛早已在启部,她不担心他会受到方是时的伤害。
方是时还要仰仗她与启部交换粮食,不会伤害平富县的乡亲们。她在此次路过平富县时,已经将去启部的地图给了罗重,要他见机行事。
复仇,本就是她坚持活下来的最重要的目的,她提醒自己,不能忘记!
祖敬并不知道沈弄璋的真正心思。
在竹排上,所有启部人看得清清楚楚,穆砺琛与她的关系非同一般。
穆砺琛是穆国三王子,对于施辰身边的祖敬来,不是秘密。
虽然不知道穆砺琛与沈弄璋两人明明立场相对却又暧昧不清的关系到底最后会怎样,但沈弄璋既然没有表现出对穆砺琛的排斥,他便有义务帮助启部“璋公主”保护穆砺琛,关键时刻,他可以命人杀掉宏穆关的所有士兵!
见沈弄璋婉拒,祖敬便不再多,安静地退出大帐。
傍晚,蛮族的篝火会再度点燃。
热闹又热烈的畅谈和歌舞声中,葛静敷来报:“自称荼芺部商队当家的一个青年求见。”
能做主的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