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现实残酷
沈弄璋在傅柔率军出征前与她匆匆见了一面,在军营里等了一日,便听到留守军营的战士兴奋地指着东南方的一片浓烟,大喊“成功了”。
那就是狼烟!
狼烟升起,代表傅柔已经占领了铁甲军的军营,西朔州,荼芺部已经抢下一半!
一连等了六日,不见傅柔回来,沈弄璋等人却被带到马车上,向东南而行。
不同的是,这一次,乔真和秋雨一驾车,沈弄璋则和方烈,董心卿一驾车。
今年的雪比往年要少一些,经过大量战马的踩踏,已经出现了一条尚可马车通行的路来,但走得相当缓慢。
走了一天半,马车驶进一片狼藉的战场。
被鲜血染红的雪地上,完整的、折断的箭矢或插或躺在地面上,尸体横七竖八地陈着,无主的断臂残肢零零散散,甚至一些一团模糊的内脏也暴露在外面,令人不忍卒睹。
傍晚,马车驶进一处军营。
没有散尽的烟火遮住了血腥味,僵硬的尸体堆在军营外,等着被马车拉走,埋掉。
这场景,比之最后的穆阳县城更加凄惨,不由得又激起了沈弄璋和董心卿的仇恨。
下得车来,沈弄璋才发现乔真和秋雨的车被带去了其他地方,正要询问,一旁的战士已经解释道:“恪尊与三位故人叙旧,另两位客人先带去后营安歇。”
沈弄璋虽然有些担心乔真和秋雨,但想到傅柔应该不会在自己面前乱来,便不卑不亢地了一句:“乔真与秋雨都是我的亲人,有劳勇士费心照顾。”
“沈当家的商队与我们有良好的交易,沈当家本人更是我们恪尊的姐妹,自会用心照顾,请沈当家放心。”那战士听到沈弄璋用“勇士”称呼自己,很是受用,笑着道。
方烈与董心卿不知道沈弄璋与他了什么,但看沈弄璋的神色,也猜出了大概,这里到底还是沈弄璋更熟悉,两人识相地闭口不言。
三人很快被带进傅柔的帐中,一股药味扑鼻而来。
傅柔靠坐在床头,披着厚实的皮裘,脸色虽然苍白,但精神尚好。见到三人,目光从陌生的董心卿脸上扫过,落在方烈脸上,眼波闪了闪,主动招呼:“方先生,好久不见。”
“傅姑娘,好久不见。”方烈淡淡地招呼。
傅柔将帐中其他人支走,微笑着道:“都坐吧。在荼芺待久了,难得见到这么多故人,也难得一起一家乡话。”
这话听起来很有些落寞和伤感,尤其董心卿也经历过孤苦无依的煎熬日子,非常能体会傅柔的感受,不觉生出一丝同情。
“你受伤了?”沈弄璋见没了外人,关切地询问。
傅柔眼睛转了转,捂着左臂答道:“没大事。”
转头又看向董心卿,道:“心卿是吧,璋儿之前总念叨你的名字,可惜一直无缘得见。”
“傅姑娘好。”董心卿随着方烈的称呼,礼貌地与傅柔个招呼。虽然对傅柔的经历心有戚戚,也见过傅柔在军前的飒爽英姿,心中羡慕不已,却仍难掩疏离之气。
傅柔与沈弄璋都是自身带有强大气势之人,但沈弄璋很亲切,让人放心靠近,傅柔却仿佛周身有道坚硬的屏障,令人难以靠近,也不敢靠近。
“快三十的人,可不是什么姑娘了。”傅柔忽然感叹一句,伸手抚了抚鬓角。
与沈弄璋和方烈相识,已经九年。
九年,世事变幻超乎每个人的预料,想一想确实有些唏嘘。
“日子没白过,年纪也就没白长。”沈弄璋笑道。
“方先生受了伤,本来不该奔波,不过这里是铁甲军驻地,粮草药材都多一些,对方先生养伤有利,所以才让先生遭了这一番罪。”傅柔笑一笑,转了话题。
“皮肉伤罢了,有劳恪尊上心。”脸色依旧苍白的方烈适时地更改了称呼。
“应该的。”傅柔似乎很喜欢这个称呼,笑容越发明显,但眼神里的骄傲之下,还带着一抹惆怅和寂寥。
只是一瞬,傅柔眼底复杂的情绪便消失无踪,又道:“你们先留在这里养伤,等方先生伤好了,再根据时局决定去哪里,可好?”
听起来很是尊重,但三人何尝不知,不过是换个地方软禁而已。
“来人,请方先生去药草库看一看,选一些合适的药草,再准备饭食给方先生和董姑娘。”傅柔突然提高声音。
帐外很快有人进来,将方烈和董心卿带走,只留下沈弄璋一人。
很快,有人端上饭食给沈弄璋和傅柔。
吃过后,傅柔拍了拍身边铺着厚皮裘的床榻,道:“璋儿,来这边坐。”
“我这算不算僭越呀?”沈弄璋开着玩笑,人已起身。
“我若连最亲的妹妹都容不下,也不配做荼芺大部的恪尊了。”傅柔笑着伸出手。
沈弄璋拉住她的手,坐在她身边,问道:“伤势,真的无碍?”
“本想让方先生看看,但他看起来比我还虚弱,且先让他养养吧。”傅柔带着一点慵懒和疲惫,答道。
既然不着急,也就无需方烈诊治,又何必这样呢。沈弄璋心里泛着嘀咕,却没有表现出来,只是简单附和道:“方大哥这次伤得确实很重,昏睡了几日。”
“穆砺璁放了方烈和董心卿,是与穆砺琛达成了什么条件么?”傅柔没有再讨论方烈的问题,转而问道。
“我与瀚云在关门山便分开,还不知道他的近况。”沈弄璋老实回答。
傅柔心下微惊,却不动声色,伸手将沈弄璋鬓角的碎发拢到耳后,仔细量着她的妇人髻,柔声问道:“如今战事的胜负即将分晓,你与他可考虑过将怎样面对结果?”
“他做他认为该做的事,我做我认为该做的事,互不干涉。”沈弄璋垂下眼帘,淡淡地答道。
无论嘴上得多么理智淡定,心里仍旧酸楚,很不舒服。
“哪怕是在战场上相遇?”傅柔挑眉,问道。
沈弄璋苦涩一笑,有些自嘲般地道:“我又不会上战……”
然而,话未完,便戛然而止——她现在岂非就在战场上?
笑容渐退,沈弄璋抬眼量傅柔的脸,仔细地在她的神色和目光里寻找她质疑的答案,但是,傅柔始终保持着淡淡的笑容和熠熠的眼神,毫无破绽可寻。
“做什么,担心我将你骗到战场上去制衡穆砺琛?”傅柔笑道。
沈弄璋没有马上接话,傅柔的心机,有时她看不透。
沉思片刻,沈弄璋才郑重地道:“姐姐,关于钦州边界荼芺战士与义军冲突之事,我答应过葛静敷,绝不会泄露。乔姐与义军没什么深入联系,也想不到这冲突之后的问题。方大哥、心卿和秋雨更与义军毫无瓜葛,希望姐姐不要为难他们。”
傅柔边听边脱下上衣,露出缠着生布的肌肤,笑道:“你想多了,我不会为难他们——帮我上药。”
渗血的生布一圈圈解开,露出狰狞的伤口来。
傅柔的左臂有刀伤,长及四寸,伤口里面的药粉与鲜血混在一起,已看不出伤口的深浅。
除去这道伤口,还有不少陈年的伤疤,记载着荼芺大部崛起过程的惨烈经历。
左肋下有一个贯穿的新伤口,这种伤口沈弄璋极其熟悉,箭伤。
“你,没穿铠甲吗?”看着那箭伤伤口,沈弄璋一阵心寒。
“穿了皮甲。”傅柔语带侥幸地答道,“轻骑偷袭需要速度,重量不宜太大。”
“铁甲军这么难对付。”沈弄璋不由感慨一句。
傅柔微微偏头垂眼看着沈弄璋无辜的眉眼,嘴角微微一扯,道:“所以我要设计对付这个难缠的铁甲军,削弱他的战斗力,没错吧。”
沈弄璋微微皱眉,总觉得傅柔话中有话,不觉犹疑着问道:“一个人……这么厉害?”
“不相信?”傅柔挑眉。
沈弄璋没有回答,笑容忽然有些僵硬。
傅柔取过药粉,塞到沈弄璋手里,扭过后背,示意她为自己左肋这个贯穿伤口上药,淡淡地道:“你猜到是谁的杰作了?”
“所以你设计对付的就是瀚云。”虽是疑问,沈弄璋得却很肯定,人也保持着镇定,为傅柔敷药粉。
穆砺琛出现在这里,对沈弄璋来,并不是特别惊讶的事情。
“璋儿,本不用与你这些,但我们曾有约定,要携手共进,所以,我不瞒你。方烈与穆砺琛什么关系,我们都知道。有他在我手里,穆砺琛一定会来。”
沈弄璋上药的手停下来,面无表情地道:“你会伤害方烈?”
“不会,万不得已,他可能要吃些苦头。”
“方烈有伤在身……”
傅柔断沈弄璋的话,道:“正因他有伤在身,我才不会为难他。”
“你要怎么对付瀚云?”沈弄璋垂下眼眸,心中已如乱麻一样。
“如果我杀了他……”
“铮儿会恨你的。”沈弄璋脱口而出,断了傅柔的试探。
傅柔秀眉一挑,转瞬便会意了那个名字所代表的意义。眼角眉梢,几乎抑制不住欣喜若狂的心情。
她一直避免提及那个孩子,生怕自己会心软,然而,一旦沈弄璋主动提起,那无时无刻无处不在的思念便满溢而出,无可抑制。
帐里突然安静下来,只剩火塘里的木炭燃烧的声音,还有沈弄璋面无表情为傅柔包扎伤口的轻微声响。
半晌,仿佛安静的沉默是为了积累足够开口的勇气,傅柔问道:“你们,有几个孩子?”
沈弄璋能理解傅柔此刻忐忑的心情,轻轻答道:“就这一个。”
傅柔的眸子倏地亮了起来,眼角再次浮上难以掩饰的笑意,却又努力克制着,双手抓过沈弄璋的手,不停着握来握去,嘴唇翕合片刻,才道:“谢谢。璋儿,谢谢你。”
沈弄璋知道,傅柔会错了意。并不是因为要将全部的宠爱都给穆建铮,她与穆砺琛才没有要孩子,而是……
这种时候不适合与傅柔解释,沈弄璋浅笑着委婉道:“铮儿倒是一直吵嚷着要弟弟妹妹呢。”
傅柔的眼神暗暗一闪,立即低头掩饰,再抬头时,已是满脸母性的温柔,问道:“你给他取名铮儿?”
“嗯,铁骨铮铮的铮。”
“好!好名字!”傅柔聪明地没有询问孩子的姓氏,只是一遍遍轻声地念着“铮儿”,仿佛这样念叨着,便能感觉到他回到自己身边,依偎在自己怀里一样。
她的长子被铁衡和铁马铎害死,她的铮儿,刚出生,还没有好好抱上一抱,就被送走。
两个儿子,竟是没有听过他们叫自己一声“娘”!
“铮儿……”傅柔着魔似地念着,忍不住眼泪便流了下来。
“璋儿,他是什么时候会走的,什么时候会话的,可乖么,淘气么?他长了多高?可……可受过欺负……不,不不,有你在,他不会受欺负的……”
拉着沈弄璋的手,傅柔越发语无伦次起来。
沈弄璋明白傅柔的思子心切,轻轻擦去傅柔脸上的泪痕,将穆建铮的成长过程与傅柔慢慢讲来,傅柔听得极其认真,仿佛在与儿子共同成长一样。
一直到炭火添了两次,军中梆子敲了五声,傅柔的脸色越来越苍白,沈弄璋才停下,柔声道:“姐姐,来日方长,你先休息调养,我以后再与你讲。”
傅柔抬起疲惫的双眼望着帐门,失望的神色自脸上一闪而过,忽又玩笑似地问道:“如果有机会让你抓住穆砺琛,你会放了他,还是囚禁他,直到穆氏王族被我推翻。”傅柔目光灼灼地盯着沈弄璋的脸,问道。
沈弄璋歪歪头,认真思考着,又摇摇头,无奈地笑道:“我没有那个本事抓住他。”
傅柔眸光一闪,笑道:“你倒是对他的本事很有信心。”
沈弄璋苦笑,“行军仗我一窍不通,姐姐为难我了。”
傅柔看着始终逃避不肯面对现实的沈弄璋,冷笑一声,仍旧坚持问道:“如果我杀了他,你会替他报仇,与我做对,不再为父亲、为穆阳县城的乡亲报仇了么?”
沈弄璋抬眼看到傅柔冰冷的目光,立即逃避般撇开脸,嘴唇嗫嚅着,却发不出声音。
事到临头,她才发现,与做完全是两回事。
傅柔曾算计过穆砺琛,甚至重伤过他,沈弄璋知道傅柔的能力。如今她手中有自己和方烈两个诱饵,不愁穆砺琛不自动送上门来。
穆砺琛投鼠忌器,傅柔怎么会让他活着离开!
“我……”
我可以试试去劝他——这话在舌尖转,却到底没有出来。
傅柔现在必然已经放出抓住方烈等人的消息,穆砺琛知道后还要辨别一番消息是否真实,这需要时间,很有可能穆砺琛不会上当。
如果自己去找穆砺琛,坐实方烈他们落在傅柔手中,穆砺琛便真的骑虎难下了。
就在沈弄璋踟蹰之际,帐外忽然有人来报:“恪尊,穆砺琛到了,一个人,就在军营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