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冲突(下)
六月十九日,卯时将尽,曙城王宫,德正殿。
光自高高的天窗上照射进来,给原本带着杀气的宫殿平添了一片温和的生气。
这是穆国国君在重大节日里与所有王公大臣议事之所。
铁奴与傅柔带兵攻进曙城后,与方是时的义军一直激战到午夜,最终不敌荼芺部的铁骑,罗重又重伤,伤了士气,只得先撤出曙城,让荼芺军占领了曙城。
此时,殿中人不少,正中王座上坐着铁奴,旁边侧坐着傅柔,台阶之下,铁贲和吴悠分列两边,后面是各个副将及千夫长、百夫长,都坐在锦垫上。
傅柔杀了吉昌,将尸首直接带回王宫,向铁奴明了原由,要求铁奴再次严令众将士善待曙城百姓,并将吉昌的首级和尸身悬挂到城中主街之上,博得穆国百姓归心。
但吉昌今日战功卓著,铁奴正想提拔他,给全军做表率,没想到不过是进城后巡城,几个时辰后竟成了身首异处,众将怎能接受。
就着众人正在商讨先立国还是先追剿方是时的败军的时机,暂搁军事,先讨论对吉昌的处置。
“恪尊,如今穆氏残部和叛军都未清除干净,临阵斩将,有失军心吧。”话的是将军沙济水,沙驼部勇士,沙驼部被铁奴攻下后投降荼芺部。勇悍有余,智谋不足。
吉昌正是他的属下,不过为了几个女子便被傅柔杀掉,沙济水哪里肯依,强忍怒气,沉声道。
“大酋长有令,不得伤害和骚扰城中百姓。吉昌强掳民女,杀其家人,本就是重罪。况且曙城百姓逃亡者已十有四五,若再令百姓离心,此城的都城地位便大受影响,岂非助敌士气。”傅柔铿锵反驳。
另一个来自百突部的将军姜猛道:“吉昌等人全无活口,如何证明其杀人掳人?据在下所知,穆军见我大军入城,溃逃如丧家之犬,抢夺百姓者众多,也许是他们……”
姜猛很是有些心机,因此措辞更谨慎,也更阴险。
百突部被铁衡屠部后,剩余的被懋合本部男人带回部落的女人和孩子也随着懋合本部的覆灭而归降了荼芺部,姜猛正是其中幸免于难之人。因为懋合部已无,活着的人里姜猛最为厉害,便将残部改为百突部,此部因此复活 。
“姜将军是暗指我独断栽赃、杀害吉昌么?”傅柔断他的话。
“不。只是担心恪尊被人挑拨。”姜猛不卑不亢地道。
“被谁挑拨?”傅柔环视一周,目光重新落回到姜猛脸上,温声道:“沈弄璋么?若不是她身边还有两个可靠的人保护,她今晚也难逃一劫。”
虽然没有看着铁奴,但傅柔的余光却一直留意着铁奴的微神色变化。到沈弄璋,他的脸颊微微抽动了一下。
“沈弄璋的丈夫毕竟是穆砺琛,之前在西朔州,被他轻轻一点诡计,我军便与方是时军激烈厮杀,此人挑拨功力十分了得,又是穆氏子嗣,留下祸患无穷。”姜猛有理有据地道。
“现在我们攻占了穆国都城,立国在即,翰章商队的利用价值已经不高,属下建议干脆借此机会杀鸡儆猴,让曙城的穆国百姓安分下来,同时诱出穆砺琛,一并斩草除根。”姜猛行事向来狠辣,竟是连沈弄璋也不想放过。
傅柔没有马上接话。
事关沈弄璋,铮儿的养母,她想知道铁奴是怎样的态度。
见傅柔不出声,铁奴坚定的目光投向姜猛,开口道:“沈当家的翰章商队与我荼芺大部的金柔商队向来合作愉快,我们身上穿的麻衣绸缎,也是通过她为我们换取的腰机纺织出来的,如此功劳的人却要被牺牲,会让部落的人寒心。至于穆砺琛,已被穆砺玒毒哑。穆国已亡,他已是废人,不足堪虑。”
沈弄璋的功劳何止这一点点。
前期筹备金器,中期保证朔北草市正常交易,并尽最大努力拖住穆国的耕地扩大,这都是决胜的基础。甚至,她能在荼芺军交出西朔州半个月后便重新杀回西朔州抢下北固关,也是因为沈弄璋给他们提供了另一处藏粮地,供应荼芺军军需。
这些,铁奴都知道。
反倒是那十几架腰机,因为制作简单,荼芺部男人基本都学会了制作,使得众人忘记了刚接触这个巧机器时的惊讶与惊喜,成了朔北蛮族妇人的日常劳作。
铁奴避重就轻,让傅柔突然有了一点寒心。如果不是沈弄璋养育了铮儿,只怕铁奴会同意姜猛的提议。
铁奴生得俊美,不似一般粗糙的蛮人,有时会被这张脸迷惑,以为他为人也是这般直接明了。但实际上,铁奴耐性十足,极能隐忍,否则,也不会落在穆砺琛手中三年,还能全须全尾的回来。
铁奴对于自己内心的目标既有计划,又有耐心等待机会,他现在在众人面前慢慢剥离沈弄璋的功劳,是否是在慢慢淡忘远在启部的铮儿……
自己已难以生育,他已有了其他决定么?
分神的傅柔倏地提醒自己要振作,她还有铮儿,只要立国后稳定民心,她有信心可以将铮儿光明正大地接回来。
起精神,傅柔补充道:“大酋长的极是。现在首要考虑的是如果稳住曙城民心,顺利立国,一旦旧国的民心稳定,方是时军再厉害也无法逆天改命,对抗民意。”
顿了顿,傅柔又补充道:“而且,西朔州和钦州地广人稀,可尽快让朔北苦寒之地的同胞迁徙过来,享受更舒适的居住地。”
“恪尊之意,便是要彻底牺牲吉昌么?”沙济水知道傅柔向来伶牙俐齿,话语十分有鼓动性,强辩不过她,只好单刀直入地问道。
“是啊,吉昌昨日立了大功,重伤敌军将领,即便犯错,也错不至死。”姜猛迅速加入帮腔。
吴悠很想帮傅柔话,然而刚抬起眼皮,便看到傅柔向他投来制止的目光,只得又顺势做沉思状,抿紧了嘴唇。
“恃功而骄,将大酋长的命令抛诸脑后,别杀了普通百姓,便是没有杀人,只掳了人家姑娘,也同样是违背大酋长的命令,不过一场战役的功劳便如此目无王法,今后让他掌握更大的军权,是否便会视杀人放火为常态。军法从事有何异议?”铁贲见他二人一唱一和针对傅柔,终于开口道。
“铁将军,按咱们朔北的规矩,攻下的部落的女人本就可以随意当做奴妾,吉昌昨夜确实有些忘乎所以,但这也是咱们的传统使然,年轻人,尤其是有战功的年轻人,总该给个改错的机会吧。”面对曾下过懋合部,终结了冒盛统治的铁贲,沙济水不敢多什么,态度有些软化。
傅柔看在眼里,听在耳中,心中暗暗鄙视。懋合本部一战她立下大功,但沙济水对自己却不像铁贲那样尊重,究其原因,自己到底是外族,且是女人。
“沙将军,是在下失手。若是不用那么大的力道挣脱吉昌属下的包围,便不会误伤到吉昌千夫长。”沉默已久的吴悠到底还是出了声。
傅柔巡城带着的是自己的心腹诸人,吴悠作为副将之一,正在其中。
杀了吉昌等人后,傅柔与吴悠迅速“整理”好事件起因、过程和结果——
傅柔等人巡查到翰章商队后院时,发现吉昌带领其属下欲对沈弄璋及院中女子不轨,其中两个女子刚逃出他们的魔掌,便又被捉住。吴悠上前宣读大酋长铁奴的不扰民命令,吉昌置若罔闻,吴悠等人只得动手阻止吉昌等人。
两队人发生摩擦,吉昌人多,将吴悠围住,吴悠奋力挣脱时拔刀一挥,恰巧吉昌被沈弄璋的老仆一推,送到刀口上,成了一刀两断。
吉昌之死刺激了他的属下,摩擦变成混战,最终全部死于傅柔一队的刀下。
初听上去合理,但细思便知道吴悠误砍的一刀怎么会将吉昌人头斩落。然而,没人敢提出这个疑问,因为傅柔回到王宫时,左肩的护肩被扯落,肩头衣袖有轻微的撕裂。
此时吴悠再次站出来强调他的错误,实则是将众人故意忽略的事情再次点出来,提醒沙济水和姜猛不要无理取闹,傅柔已经给了吉昌足够的“尊重”,保全了他最后的一点颜面。
傅柔适时地抿紧了嘴唇,做出暗暗隐忍的神色来,看向沙济水和姜猛。
沙济水再鲁钝,也听得懂吴悠的暗示。他们之所以要为吉昌之死争辩,是因为军中将士入城之后,祸害普通百姓的大有人在,只是吉昌被傅柔撞上,才惹了杀身之祸,对于吉昌来,便很不公平,尤其是他还有功劳在身。
而且,在他们看来,女人是战利品,是必须要抢夺占有的物资。铁贲他们在西朔州烧杀抢掠,也没少抢夺女奴,唯一的差别是当时没有铁奴的命令罢了。
不公,是他们通过吉昌之死所表达出的诉求。
铁奴淡淡地看着吴悠用一句话堵住了沙济水和姜猛的嘴,其他本想帮腔沙济水的人也都默默地低下了头,知道该自己表态了。
对于吉昌的行为,铁奴极为憎恨,因为他看到了傅柔“受屈辱”,这等于是在挑衅他的权力,吉昌死有余辜,暴尸罪有应得。
但是,现在是荼芺部占领和继续抢夺穆国土地的关键时刻,他不能让所有将士寒心,否则势必影响接下来的计划。
现在最为明显的冲突是荼芺战士抢夺女人和穆国百姓对女人的保护。
为赢得民心,这种行为一定要扼制。但是,朔北部族长久承袭下来的惯例如此,想要一次命令便扼制住,几乎不可能。
傅柔所提的暴尸惩戒过于激烈,会令将士反感。若没有合适的处罚,又达不到惩戒的目的……
视线缓缓扫过众人,铁奴撑在膝盖上的双手抬起,右手拉起傅柔的手,一同站起身来,缓步走到众将领中间,看着众将领或先或后地起身,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意,道:“咱们都是自家人,不两家话。吉昌因何而死,在场诸位心知肚明。”
一句话,将吉昌意欲羞辱恪尊的大罪坐实。
“傅柔是荼芺部的功臣之一,也是我的妻子。诸位都是对荼芺部有功之人,也都有妻有女,非分之手伸向同族之人,向来被族人所唾弃,诸位必是感同身受。更何况吉昌公然违反军令,残杀普通百姓,该杀!但吉昌昨日确实立有战功,也该奖!”铁奴强调了傅柔的地位,等于再次强调了自己的地位,语气严肃,不怒自威。
铁奴将傅柔“刻意”隐藏之事光明正大地出来,在场诸人便知道他在警告诸人,对傅柔要尊重,对他的命令要要执行。
铁马铎便是因此而死,铁贲最有感触,因此重重地点头。
其他有觉得沙济水和姜猛题大做的,也有看不起吉昌所作所为的,见铁奴赏罚分明,也都向铁奴投来敬重的目光。
沙济水和姜猛本就无理,只得讪讪地压低了头。
傅柔有些动容,铁奴这样做,等于将她杀死吉昌而与沙济水和姜猛的积怨转移到铁奴身上,暗暗保护了她。
悄悄地,傅柔面无表情地捏了捏铁奴粗糙却有力的手掌,转瞬,便感觉到铁奴也捏了捏她的,随后又攥紧了一些。
“吉昌既死,奖赏给他家中的妻儿父母,军功无法再给予升迁,便抵消了他的暴尸惩罚,对外只称他遇到穆氏王族侍卫,英勇战死。跟着他的那几个战士以懈怠军令、擅自离队、残害百姓、掳掠女子的罪名,在主街高杆上暴尸示众,以儆效尤。”
铁奴沉声罢,抬头看了看自天窗倾斜下来的阳光,语气缓和下来,对着吴悠续道:“天亮了。吴悠,找些会写穆国字的人,先出安民告示。昨日酣战,今日且先休息半日,午后再接着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