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很久没有人用这种毫无尊敬的语气与铁奴话，习惯了高高在上的铁奴突然有些不适，目光也不由得凌厉起来。

    穆建铮的话像是试探，实则却是质问，正戳中了铁奴的心病。

    然而，面对穆建铮稚嫩却严肃的脸，铁奴竟无法坦然回答他的问题。

    这其中自然是确有怀疑傅柔的缘故，另一个原因，则是穆建铮的身份。不论他们父子如何相看不相认，血缘就在那里。铁奴本能地涌起父亲的威严感，无法接受儿子对自己的质疑。

    片刻，铁奴才敛了敛眼角，沉声问道：“穆砺琛和沈弄璋就是这样教育你同长辈话的？”

    穆建铮本不想与铁奴针锋相对，只是想到傅柔此刻正在宫外想法设法拯救他们，他却还要对傅柔生出疑心，难免为傅柔抱不平。

    而且，即便穆建铮从未想过要进入这王宫与铁马钎和那两个子抢夺王位，但铁奴这十三年对他的不闻不问，总归也让他心中不舒服，情不自禁地便在语气中带了他自己都未察觉的一些平淡却尖锐的怨气。

    很想就此反驳一句“你有什么资格问这个问题”，最终却又咽回肚里。

    目光从铁奴的脸上移到他身下的宽大坐椅上，穆建铮压下怒气，忽地道：“这椅子不过比平常椅子宽大些，用料珍贵些，做工精致些，怎么人坐到上面，就觉得自己比平常人也高贵些呢。”

    铁奴在北固关待过三年，早已熟知穆砺琛牙尖嘴利的脾性。穆建铮如此犀利的讽刺，几乎同穆建铮一模一样，铁奴心中倏地闪过一丝恨意——

    穆砺琛，我的儿子，却将你的性格学了个十成十，你当真欺我太甚！

    穆建铮话出口，才觉得失言，立即带着一些歉意与铁奴悄声道：“我在这里，你何必怀疑王后。”

    傅柔所争的，正是穆建铮的未来。穆建铮既然已经到了宫中，也与铁奴等人见面，更没有敌意，足可证明傅柔爽约没有带兵将澜山等人擒拿，是因为得知宫外的禁卫军反叛，不想与他们马上开战，以卵击石。

    见穆建铮委婉地道歉并澄清傅柔的嫌疑，铁奴也觉得自己是因为总担心自己病了无法掌控大局而疑神疑鬼。垂下眼帘盯着自己的右腿看了又看，铁奴想着自己的心病，陷入沉默。

    穆建铮不愿与铁奴多接触，更担心铁马钎引开的侍卫不知何时回来，从怀里取出纸张来，对铁奴道：“蒙氏坚持要见到你，不愿在安全处多待，你写几个字安抚她一下。”

    铁奴看着自己被缚着的双手，正要“拿笔来”，穆建铮已抽出匕首在他食指指尖上快速一划，一大颗血珠滚了出来。

    “呵”，铁奴冷笑一声，倒是很干脆地在纸上写了五个荼芺字：闭嘴，我还在。

    然后将手指含在口中，吮去多余的血滴。

    穆建铮面无表情地收起纸张，对众人道：“事出无奈才出此下策，等那十个侍卫醒来，必有一番追查，还请不要反抗，等待宫外消息，再做配合。”

    “我们就在此地静悄悄地杀了澜山那伙人，禁卫军这帮狼崽子即便反叛，也无法知晓。”铁贲突然用荼芺话道。

    “他们的人已经分散到四处搜查辛氏、蒙氏与王子公主，如果不能将他们一起解决，就一定会让他们召来宫外的禁卫军。”穆建铮镇定地解释。

    铁贲仍旧气不过，用下巴点了点那十个被迷晕的侍卫，低吼道：“先杀了这十个，澜山若问起，便是我杀的，大不了受一顿，一点点杀掉他们，有何困难。”

    “澜山担心节外生枝，或者不敢杀两位家眷都在宫外的丞相，但若想杀你铁大将军，却是不会手软的。”穆建铮道，“你们家最厉害的两父子都被困在这里，随时可杀。事后只要你们不同意国君禅位，在这大殿之上以死明志，触柱而亡，便可。”

    铁奴、铁鉴和葛静敷的目光齐齐落在侃侃而谈的穆建铮身上。

    此子如今也陷在这危机四伏的王宫之中，却不见他有一丝慌张，更是思虑缜密，几乎与成人无异，这份胆量，这份智慧，这份冷静，实在令人难以觑。

    “死有何惧！”铁定驰铿锵道：“澜山也不想闹出大动静，不得这十人我们杀了也就杀了。”

    穆建铮见这两父子都是一副有勇无谋的耿直脾性，目光转到了铁奴脸上，颇有一些等待铁奴命令他们收敛之意。

    然而，铁奴只想知道穆建铮会怎样服铁贲父子，竟是没有话。

    穆建铮眼神一敛，已知铁奴的心意，正欲开口，便听到殿外有人声传来：“你们！去隆信宫！”

    虽然语焉不详，但从急切的语气中推断，他们似是已经找到了密室所在！

    穆建铮脸色一变。如果不是铁马钎被跟踪而泄露了密室位置，便一定是蒙氏逃出密室，被澜山的侍卫擒获而招供。

    就在殿中众人陷入疑惑之时，有脚步声已经到了殿门口。

    “你们继续做好‘巡视’，今夜只要隆信宫平安，明日便一定有好消息。”方才调人去隆信宫抓人之人的声音。

    虽然语焉不详，但铁奴等人却是再明白不过。

    澜山一旦抓住了铁奴的妾妃和所有孩子，一定会将他们杀掉，届时，铁奴等人的性命也将不保。

    然后，澜山只要将所有事推到傅柔身上，他们便可以名正言顺地占领王宫，顺利篡位！

    “怎么不出声？”没有听到殿内侍卫的回应，来人有些纳闷。

    从月光投过来的影子可以清晰地看到，那人已经到了殿门前，正要伸手推门。

    离殿门最近的葛静敷翻手用剃刀割开手腕上的绳索，然而，还没有来得及割开脚腕上的绳索，殿门已经被推开一条缝隙！

    一点寒光倏地穿过门缝，扎进推门之人的咽喉间——穆建铮抽出了铁奴手中那柄本属于他的匕首，掷了出去！

    猝不及防之下，那人双手按住咽喉，瞪大了濒死之眼看着站在门口的葛静敷和躺倒在地的同伴，却是一个字也不出来。

    葛静敷已经获得自由，立即一瘸一拐地跑到殿门前，正好扶住那人的尸体！

    一眼扫过殿外，已有两人察觉出异常，自黑暗中现出身形，向殿门而来。

    葛静敷一手揽着尸体，一手迅速将殿门掩上，低声道：“动手。”

    话音一落，已扔了尸体，飞身扑到倒下的十个还在沉睡的侍卫身旁，抽出他们的腰刀将他们的性命一一了结，并将腰刀扔给已经自由的铁鉴、铁贲、铁定驰和吴晗手中。

    最后两把刀落到铁奴和穆建铮手中时，殿门已经被踹开，几支箭矢飞了进来！

    葛静敷一直离殿门不远，正在射程之中。好在他反应极快，马上沉声示警：“箭！”

    与他一同出声的是门外的四个侍卫，惊呼：“耗子跑了！”

    这是澜山与他们约定的危险暗号，如果德正殿出现异常，他们便以此为号，支援并迅速联系宫外的禁卫军。

    “不要恋战，先撤！”葛静敷滚到射程之外，出声道。

    彼时吴悠已经割断了所有被绑缚的重臣的脚腕的绳索，大家各自寻找兵器，自保或进攻。

    杂乱的呼声里，忽然自殿外传来一串串爆竹的声响，在寂静的夜半，突兀又高亢，惊得树上栖息的鸟儿都惊叫着飞了起来。

    整个王宫随着鞭炮的脆响陷入了巨大的混乱之中。

    铁鉴与穆建铮护着铁奴转向偏门，铁贲、铁定驰和吴悠则去正门帮助葛静敷，拦阻叛军。

    双方正厮杀得激烈，卫士令在外面听到异响，再不能装聋作哑，立即便携带着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冲向德正殿。

    澜山与戈布正在前往隆信宫的路上，听到鞭炮声，对视一眼，立即便反身赶回德正殿。

    虽然不知道德正殿出了什么事，但既然事态暴露，就必须马上杀掉铁奴，嫁祸傅柔。

    失了一只左手掌的蒙氏被两个侍卫拖着，被迫带着二十个侍卫到了隆信宫。

    然而，不等她指出那密室机关所在，刚进入宫门，迎面便飞来三支箭矢，一支落空，一支射在她右肩，另一支，则射穿了她的右眼窝。

    蒙氏哀嚎声中，箭矢又到。这一次，射中了她的咽喉，终于了结了她的性命。

    “是铁马钎，抓住他！”

    随行的澜山侍卫指着躲在梁柱之后的铁马钎吼了一声，众人立即扑上去抓人！

    铁马钎早已开了近处的窗户，疾跑几步便扑出窗外，反而向着德正殿方向跑去！

    失去密室机关的秘密，二十个侍卫知道时间于他们越来越紧迫，也反身赶去德正殿，杀铁奴！

    葛静敷、铁定驰和吴悠甩脱侍卫从德正殿偏门出来后，越发听得清楚南面宫门外的攻城厮杀声！

    穆建铮所没错，城中禁卫军果然已反。方才的鞭炮便是信号，他们已经开始攻内城！

    六千人对八万人，宫中更有澜山的人，这一仗，十分棘手！

    已无暇分心关注宫门外的战斗，三人一路循着金铁交鸣声向北面赶去，便看到一群几十人的反叛者在围攻铁奴，铁鉴和穆建铮。

    铁奴今日晚间的药汤没有喝，此时右腿已痛入骨髓，全凭毅力在撑，因此三人状况危急，险象环生！

    穆建铮虽然力量，但反应快，几次对铁奴危险的进攻都被他勉强化解，但是，这样也将他自己置于了极度危险之中。

    反叛的侍卫欺他耐力不足，竟是招招袭向他的要害，终于，穆建铮再难支应，右臂被砍了一刀，几乎伤到骨头。

    从未受到这样严重的伤害，穆建铮疼得一哆嗦，几乎握不住刀柄。

    对手看到了机会，又一人挥刀砍来。穆建铮若躲避，身后铁奴的后背便暴露给敌人。若不躲，凭他现在的身体，几乎挡不住这一刀！

    不过电光石火之间，穆建铮咬紧牙关，双手握住刀柄，竟是执拗又坚强地接下对手一刀。

    然而，对方力道太大，穆建铮立足不稳，被震得退了一步，正撞到铁奴的后背上。

    宽厚结实的后背与穆砺琛的很像，却无法令穆建铮生出亲切和依赖。

    铁奴虽然右腿痛得难以吃力，但下盘仍旧很稳，后背一动不动地抵住穆建铮，抵消了他受到的冲击。感觉穆建铮精瘦的身体如猫一般蜷缩，竟借着自己后背的力道倏地向前一冲，眨眼间便弹撞到步步紧逼他的对手怀里。

    将对方撞飞的同时左脚落地，脚尖迅速向内里一旋，身体向右一转，长刀已顺势劈到旁边一个侍卫的左臂上。

    那侍卫正与铁鉴缠斗，已无暇他顾，左臂不偏不倚被穆建铮砍中，刀刃也几乎入骨。

    受伤之下仍能借巧力对付两个敌人，铁奴与铁鉴对穆建铮越发刮目相看。

    然而，尽全力还击敌人后，穆建铮气喘吁吁，右臂血流如注，体力消耗巨大，面对敌人再次砍来的刀锋，只勉强抬起手臂，却已无力抵挡。

    铁奴拖着右腿，几乎是跳到穆建铮面前，一言不发地为他接下一招，左手轻轻将他推到自己和铁鉴身后。

    穆建铮眉头紧锁，刚要转头面对自己的新敌人，便听到“嗤”的一声，铁奴右腿被敌人划了一刀。紧接着，两个敌人竟齐齐矮身向着铁奴行动不便的右腿砍来！

    穆建铮鄙视他们的卑鄙行径，也跟着一蹲身，左手扶住刀背，硬生生接住对手的刀锋，又被对手一挑刀刃，将他挑得重心不稳，向后摔去。

    在他背后，早有一个敌人的刀锋刺到，即将贯穿他的身体！

    铁奴眼疾手快，一拧身，左手扯住他的衣襟，将他提起来，避过生死危机。铁鉴趁机挥来一刀，将欲置穆建铮于死地的敌人的握刀手臂斩断，又转回身去对付自己的对手。

    穆建铮刚刚站稳，便看到刚才被自己挡住的两个敌人的刀刃已经砍到了铁奴的右腿！

    两柄刀，深深地嵌进铁奴膝盖之上的大腿部分！

    穆建铮甚至听到了骨头被砍断的声音！

    “不要！”

    穆建铮情不自禁地大吼一声，泪水突然迸了出来。发了狂一样扑到铁奴身前，乱刀疯砍那两个敌人。

    由于刀刃嵌进骨头中，两个侍卫难以马上拔刀，竟被穆建铮斩断了各自的右臂，肩背也多处受伤。

    铁奴身体晃了晃，竟然仍旧站稳了，仿佛被砍断的右腿不是他的，继续与剩余的敌人激战！

    葛静敷、铁贲、铁定驰与吴悠便是这时赶到，而澜山和戈布也几乎同时到达！

    这些人若是在马上缠斗，只怕难分胜负，但在平地上，葛静敷却吃了大亏——他左腿不灵便。

    虽然帮手有所增加，但敌人增加得更多！

    铁奴右腿鲜血淋漓，每动一动，断骨摩擦都会疼得他浑身发抖，冷汗直流。

    穆建铮泪流满面，咬牙硬撑着挡在铁奴身前，死也不肯后退一分一寸。

    七个人，难挡三十人的围攻，不过片刻，全部挂彩！

    就在穆建铮全身心地陷入厮杀，以怒吼来激励自己之时，后宫方向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铮儿！坚持住！”

    穆砺琛的声音！

    穆建铮忽然便觉得身上涌出无限的力量，大喊：“爹！快来！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