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章 女人(上)

A+A-

    “母亲!”

    书房门外,铁马钎尖叫一声,冲了进来。

    在他后面,跟着一言不发却一脸惊慌的穆建铮。

    由于密室不大,确定外面危险减轻后,铁马钎及辛氏等人便回了栖霞宫暂避。

    铁马钎一直对身为普通“仆”的穆建铮能与澜山、戈布等叛军首领交手而耿耿于怀,认为这是真正勇士应该经历的历练。但是,仍旧没有人告知他穆建铮的身份,甚至在父王身边,还多出一个俊朗不输父王的另一个中年男人。

    别人身上都因受伤而血染衣衫,只有他衣衫上染着别人的血,这让铁马钎越发有些“嫉妒”穆建铮的经历。

    回想与穆建铮见面后的对话,铁马钎突然意识到这个少年出现得诡异。他自称来自伙房,是劈柴的,但是,宫中伙房里没有柴,只有木炭,他显然在撒谎!

    就这一个理由,铁马钎便在再次去了密室,“兴师问罪”。

    令铁马钎惊讶的是,密室里又多了一个漂亮的中年女人和一个清雅的中年男人,葛静敷还在,反倒是父王与铁鉴、铁贲都不见了。

    好在铁马钎够沉稳,尤其在看到后面追他而来的齐眉后,更壮了他的胆气。没有透露自己的身份,铁马钎瞥了葛静敷一眼,佯作仆一样,怯怯地地问道:“国君可在此处,辛妃娘娘身体有恙,着仆来请。”

    铁马钎表面恭谨,心里却是战战兢兢,生怕葛静敷会叫破他的身份。

    葛静敷不动声色地没有与他话放,仿佛确实不认识这样一个普通的仆。

    沈弄璋虽然不认识铁马钎,但从他身上的穿着及气质、年龄上,早已猜出他的身份。

    看着铁马钎一张脸在看到他们的时候唰地白了,却十分懂得自保地用了“国君”,而不是“父王”,更是编造了一个理由,不由得对此子有些喜欢,淡笑着答道:“国君在书房。”

    铁马钎瞥了一眼刚刚醒转过来的穆建铮,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头,连忙称谢告退,拉着齐眉退出密室,赶去书房。

    见穆建铮醒来,穆砺琛看着葛静敷,沉吟道:“铁奴不叫上你,却叫了傅柔,怕是有什么特别的安排……”话音一顿,目光落到穆建铮脸上,又道:“我们不方便接近铁奴的书房,铮儿,你可愿意……”

    穆建铮受伤后有些发热,脸颊带着潮红,眼睛也有些水润,缓缓地看向父母,抿了抿嘴唇,道:“我去。”

    便是这样,穆建铮与铁马钎和齐眉几乎同时赶到了密室,透过雕窗的窗纱偷看到铁奴命令铁贲杀辛氏等人,转瞬间,又变成了辛氏刺伤傅柔,便急冲冲地闯了进去!

    辛氏听到铁马钎的声音,脸上忽地现出惊喜之色,以为铁马钎正在叫她。然而,看到铁马钎的目光始终停在傅柔身上,更是风一样跑到傅柔身边,止不住的关切之色,辛氏脸上的喜悦渐渐褪去,转而浮起戾色!

    变生肘腋,铁鉴等人好似直到看到铁马钎和穆建铮闯进来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一脚踹到辛氏胸前,将她踢开,铁鉴怒喝:“大胆!竟敢伤王后!”

    穆建铮看着一脸狰狞恨意的辛氏被铁鉴一脚踹倒,手中匕首仍被她牢牢握住,随着身子飞退而从傅柔后背拔出,带出一条隐隐的红色血丝,心头一紧,立时抢先一步到了傅柔身边,伸手按住她背后的伤口,扶着傅柔轻轻躺下。

    转头看了看门口,齐眉已不见身影,穆建铮心下稍安。

    “母亲!母亲你别怕,医官还在,我这就去找医官。”铁马钎已顾不得怀疑穆建铮的来历,扑到傅柔身边,用的身体与穆建铮一同支撑着傅柔,急切地道。

    傅柔呕出一口鲜血,努力控制呼吸,减少伤口的痛楚,笑着看了看铁马钎,又转过目光看了看站在一边的穆建铮,拉住铁马钎,柔声道:“没事,娘没事。”

    她用的是“娘”,而不是平常与铁马钎话时用的“母亲”,傅柔既是在安抚铁马钎,也是在安抚穆建铮。

    铁奴歪靠在桌案上,赤红着眼睛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心头剧震!

    即便辛氏有些的心机,但十年来始终安分守己,铁奴从未想过平素温顺的辛氏竟敢在这样的情况下动手杀人!

    傅柔本就一身疲惫,此时受袭更显虚弱,铁奴看着她憔悴的模样,一阵心疼。

    目光紧紧锁在盯着傅柔的铁鉴身上,铁奴忽然喑哑着嗓子,道:“铁鉴,还不快些将忤逆犯上的辛氏正法!”

    铁鉴怔了怔。

    他本意是要趁机杀了傅柔,彻底解决铁奴担心的隐患。

    先前想杀傅柔却担心不是她的对手,一旦被她惊动穆砺琛和沈弄璋,别铁鉴自己,便是铁奴和铁贲,以及外面一些已然撤回保护铁奴的侍卫,都不可能是这几个人的对手。

    现在她被“辛氏”刺杀是穆建铮亲眼所见,便是穆砺琛和沈弄璋也不出什么,宫外的罗重和肖长山与这夫妻二人的牵绊比傅柔更深,只要他们夫妻二人不追究,就不会再有人追究傅柔之死,实在是最完美的结果。

    之所以没有马上付诸行动,是因为铁马钎和穆建铮都在。穆建铮自不必,铁马钎也一直认为自己是傅柔的儿子,如果铁鉴动手被这两个孩子看在眼里,很可能会出现不可控的局面——

    穆建铮名义上的父母还是穆砺琛和沈弄璋,谁知道他们为了自己的大儿子,会做出什么事来!

    穆砺琛是前国王子,更是文韬武略皆在这房间的众人之上,倘若他趁势复辟……

    铁奴的提醒让铁鉴恢复了平常的冷静,为拓国眼下的安全计,傅柔不能死!

    握了握拳,铁鉴心中的纠结一扫而空,抬步上前,便要擒拿辛氏。

    穆建铮身子一动,挤到了铁鉴身前,将傅柔与他隔开,又谨慎地与辛氏保持一点距离,道:“不忙,总要问清楚她为什么要伤害王后。”

    他刚才已看到辛氏手中的匕首,带血的锋刃部分有两寸左右,虽然傅柔的伤口深,但并没有伤及要害,暂时不会伤及性命。

    铁马钎也颤颤地抬起泪眼,望了望倒在地上的辛氏,不敢置信地声问道:“辛姑姑,你刚才的都是真么么?你是我的……”

    “我是你阿妈!你是我儿子!”辛氏泪眼婆娑地看着疑惑中的铁马钎,捂着剧痛的胸口,哭得不能自已。

    铁马钎在门外听到了辛氏的话,其实心里已经信了。只是傅柔毕竟待他不薄,而且辛氏更是刺伤了傅柔,他实在难以接受这个事实。

    辛氏看着匍匐在地上吓得瑟瑟发抖的另外两个女人,委屈地哭诉:“从你能开口话,便没有叫过我一声阿妈!只因傅柔不能生育,你的父亲不仅把你给了傅柔当儿子,现在,更要为了让傅柔老老实实呆在后宫,而要将我们全部杀死!”

    移过目光,辛氏眼中透出对儿子的渴望,继续泣诉:“我出身卑微,又没有傅柔那样的能力,争不过她,也不敢争。为了能伴在你身边,我愿意被囚在这四面高墙的宫中,再不见朔北的辽阔草原。”

    “我已经认了命,这辈子只求能看到你平平安安长大,做王子也好,做国君也好,只要你开心,我就开心。然而,便是这么卑微的愿望,你的父亲都要剥夺,竟然要我们三人为他殉葬!”

    这是穆建铮和铁马钎第一次听,皆是浑身一冷。

    铁马钎不由自主地抬头看着精神越来越萎靡的父王铁奴,眼中有惊讶,有不解,有惧怕。

    情绪过于激烈,辛氏抽噎起来,片刻,才捂着胸口缓过气来,道:“我们都是没什么本事的女人,但是我们不傻。你身边那少年便是傅柔唯一的儿子,穆建铮——不是,该叫铁马铮才是。傅柔心心念念,便是要接她的儿子回宫,继承王位。”

    铁马钎没有回头,他本就怀疑穆建铮的身份,现在,全然明白了。

    “你的父亲病了,已经不是傅柔的对手。他一直想将王位传给你,不传铁马铮,却又担心傅柔因此不满篡权,所以,你的父亲要我们三人为他殉葬,留下傅柔一人,做所有孩子的母亲,这样,她便不会再起篡位的心思。”

    “呵呵”,辛氏冷笑,恨恨地道:“我已经让出了儿子,现在还要让出命去,既然如此,让最令人忌惮的那个人死了便好了。虽然我难逃一死,但你已经被立为国君,我带着傅柔一起死,也算为你扫平今后治国的障碍!”

    叹了口气,辛氏扭头以哀怨的目光望着铁奴,再转回头时,眼神已经如同一潭死水,再无任何光芒与波澜,只淡淡地斜瞥了傅柔一眼,道:“只怪我没有本事,到底还是没有成事。”

    抬眼看着铁马钎,一遍又一遍地将铁马钎从头看到尾。她这十年从未离开过铁马钎身边,对这个儿子再熟悉不过,却总觉得看不够,看不够,看不够!

    “钎儿,能不能叫我一声阿妈?”辛氏忽然浅浅一笑,心翼翼地柔声问道。

    铁马钎还记得时候问傅柔,为什么不能叫“阿妈”,要叫“母亲”,傅柔,她是王后,不能用俗语,所以要尊称“母亲”。

    然而,刚才傅柔安抚他时,用的是“娘”字——北国人的用词——所以,并不是不能用“阿妈”这个称呼,只是他不能用在傅柔身上。

    原来如此,铁马钎咬着嘴唇,豆大的泪珠自眼中滚落。

    他的辛姑姑从来都是温柔的,没有过半句重话,没曾发过任何脾气,然而,她刚才的话那么激烈,恨意那么明显,这是隐忍了十年,积累了十年的怨恨哪!

    “钎儿,叫我一声吧。”辛氏的泪水止不住,哀哀地请求。

    铁马钎矛盾不已,心酸难抑,总觉得叫了“阿妈”两个字,是对受伤的傅柔的背叛;如果不叫,又伤了辛氏的心。实在难以决断,不由得抬头看了看铁奴。

    铁奴脸色苍白得可怕,双眼已失去神采,好似看着他和辛氏,又好似迷离地凝视着傅柔,没有话。

    忽地,铁奴吐出大一口鲜血,瘫倒在桌案后面宽大的坐椅上。

    “父王!”

    “国君!”

    铁马钎和铁贲立即不顾一切地冲到铁奴身边。

    正此时,齐眉已经叫了方烈过来,后面还跟着沈弄璋和穆砺琛。

    方烈环视一周,先检查傅柔的伤口,确定短时内无碍,将金疮药和生布递给沈弄璋为傅柔包扎,才要去看一看铁奴,便被傅柔伸手扯住衣袖。

    傅柔缓缓转头,斜瞥看着地上的辛氏等三人,又缓缓抬头,在长久的沉默中悠悠开口:“我死不了,他活不了,不差这一时半刻,都别动。”

    声音沉沉的,扫过铁鉴和铁贲的眼神凌厉无比。

    铁马钎已经到了铁奴身边,在铁鉴的帮助下,将铁奴重新扶起,靠在坐椅背上。听着傅柔淡漠的语气,铁马钎了一个冷战。

    不禁是铁马钎,便是久经沙场的铁贲和铁鉴,此时也是一身寒凉——他们最担心的事情,即将发生!

    垂下眼皮看着辛氏,傅柔质问道:“不是我抢了你的儿子,是你的男人抢了你的儿子送给我,这十年来,我从没阻止过你接近钎儿,虽然不能让他叫你一声‘阿妈’,却让你始终陪伴着他,我与你,有何仇怨?”

    辛氏喉头颤抖,却无言以对!

    铁马钎出生时,傅柔还在西朔州。铁马钎进宫时,傅柔才知道他的存在,从始至终,他们三人,都是铁奴一手安排。

    “钎儿——”傅柔抬眼看向铁马钎,“辛氏伤我,与辛氏是你娘,是两件事,你叫她‘阿妈’天经地义,叫吧。”

    铁马钎咬了咬嘴唇,纠结闭眼的瞬间,泪珠滚落——实在开不了口。

    “叫吧,不叫没机会了。”傅柔淡淡地道。

    铁马钎一怔,不明就里。

    傅柔却不再理会他,只是将目光移到铁奴身上,仔细端详着铁奴的瘦弱身躯和毫无血色的脸,轻挑了一下眉梢,轻声问道:“如果你还能动,是不是不止会带走她们三个,连我也要一起带走?”

    “柔儿……”铁奴强撑起精神,喃喃道:“我对你的心意,你感受不到么?”

    了解你,尊重你,我没有囿你在封闭的后宫,甚至放任你在德正殿宣布穆建铮的存在。

    女子理政可曾载于南北国史册?没有!朔北诸部的臣工几次三番不愿你出现在王宫前庭,我可曾屈服过?

    于家,我敬你是我的妻子。

    于国,我重你是我的臂膀。

    人生在世,岂能事事如愿。穆建铮不合适做拓国的君主,这件事我不能依你!

    其他,我已给了你所有我能给的,便是另外几个女人,我也知道你不喜欢,提前带走她们。这其中虽有私心,但我从未想过要伤害你。

    “感受到了。”傅柔轻哼一声,道:“我只当辛氏这一刀是她自己愚昧,并不是因为你的故意挑拨。命大,是我侥幸。命短,是我活该!”

    铁奴嘴唇翕动,显然是想辩解,却忽然觉得辩解无力而放弃。

    “原本是想送你平平静静地离开,成全咱们夫妻一场,好聚好散。既然到了这一步,看来是不可能了。”

    傅柔无奈地苦笑一声,转而脸色变得极其郑重,眼神灼灼如星子,光芒四射,缓缓扫过所有人,道:“铮儿被穆砺琛带坏了,只有匡扶天下的正义感,却始终对王宫没有兴趣,德正殿那个位置,还是我来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