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9章 浮生(终章)
拓国夷庚十四年,启国康安十二年,夏六月。
启国最南部,璋山。
这座山本无名,由于深处蛮荒之地,少有人烟,山中有无数野兽和无数千年古树。
这座山是沈弄璋从当时的启部手里买下的第一座山,贩卖木材便是从这座山开始。
因为是沈弄璋一眼相中的山,穆砺琛铁口一张,命名为璋山——沈弄璋的山。
在沈弄璋精心安排的砍伐之下,半山腰一片山地的古树已经贩卖,现在栽种的是一片桃林、一片梅林和一片竹林。
三片林海的中央,坐落一座宅院——这是沈弄璋和穆砺琛想了十几年,亲自参与建造的一处宅院,称为忘园。
早在翰章商队和瀚船帮发展稳定时,沈弄璋和穆砺琛便想寻一处安静的所在,过一过悠闲的日子。
这想法自然是穆砺琛最心心念念的,他本就无意各种争斗,却又不可避免被卷入各种争斗之中。
结果澜山叛乱,紧接着朔北九部又叛乱,再之后为了辅助傅柔立国,沈弄璋奔波在九州与朔北间谈判,更要筹粮赈灾,这愿望便一年一年地拖了下来。
直到沈弄璋和穆砺琛从石盆山回来,在同年秋天办完了穆建镐和施文珞的大婚后,与方烈一家搬进了山中。
在忘园东边的三里地处,有一片巨大的瀑布,聚集的水流顺着溪谷淌到山下,汇入一条河,最终流入启河。
山外酷暑,山中却清凉。
瀑布之下是一大片水潭,两个穿着淡青、淡黄布衣的妇人正坐在水潭边浣衣,三个幼童围绕着她们跑来跑去,嬉笑闹。
忽然,水中钻出一个赤/裸上身的精壮男人,对着潭边的三个幼童大吼一声“接招”,双手撩着潭水便泼到孩童身上。
三个孩童格格大笑,其中最大的一个女孩煞有介事地命令道:“穆言靖、方敏之,去潭边反攻,注意不要下水!敌人水性极佳,不可轻敌!”
另外两个幼童齐齐应了一个“是”字,一起跑到潭边,也开始学着潭中的男人撩水反攻。
发令的女孩躲到浣衣的一个妇人身边,迅速脱下外衣,只着一身中衣,悄无声息地沉入水中,向着男人潜游过去。
片刻,只听男人惊叫:“哎呀,鬼,竟然偷袭!”
随即将女孩从水里捞出来,揉了揉女孩湿漉漉的脑袋。
“爷爷偏心!偏心!”
潭边的两个孩子立时便叫嚷起来。
男人抱着女孩涉水到潭边,挤到另外两个孩子身边人,任他们在自己身上爬来爬去,哈哈笑道:“不偏心,不偏心,人人有份。”
旁边浣衣的一个妇人伸手鞠了一捧水,转身泼到男人脸上,嗔道:“没个正经模样,孩子都被你带坏了!”
“你看看铮儿、镐儿、敏儿和丛光、丛茵,哪个被我带坏了?”男人仿佛受了冤屈,不甘心地反问。
“都是你带的?”妇人柳眉一挑,忽然浅笑莹莹地询问。
男人瞥了眼在一旁轻轻偷笑的另一个妇人,了个哈哈,道:“都是他们的娘养的好。”
两个妇人这才满意地笑了。
这几乎是这个夏天每个下午都会发生的事。
沈弄璋和董心卿在潭边浣衣,穆砺琛下水游泳,再与潭边的孙儿们一起玩耍。
三个孩子之中,发布命令的是穆建镐与施文珞的长女,穆言舒,四岁。穆言靖是二人的长子,今年不到三岁。方敏之则是方丛光与穆建敏的长子,三岁。另有两个双胞妹妹由于只有半岁大,与穆建敏一起留在忘园中。
接过沈弄璋递过来的干衣,穆砺琛正要穿上,忽然看到潭水对面站着一大一两个人,一直望向他们这边,却没有靠近。
嘴角一挑,穆砺琛站起身来,一边穿衣,一边扬声道:“喂,一把年纪了,怎么偷偷摸摸的?”
沈弄璋和董心卿循声望去,这才发现了对面站立之人。
故人。
傅柔,和一个女孩。
二人放下衣杵,也缓缓起身。
穆砺琛指着旁边的一座木桥,道:“过来。”
董心卿与沈弄璋个招呼,带着三个孩子先返回忘园。
傅柔慢悠悠地从对面走过来,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道:“这里当真是好地方。”
女孩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两个陌生人,眼中却不见惊慌,只有惊喜。
“叫爷爷,奶奶。”傅柔拉着女孩,道。
女孩一点不见外,一脸亲昵又惊讶地叹道:“爷爷奶奶,您们比画上的还美丽俊逸。”
这倒不是女孩措辞浮夸,沈弄璋与穆砺琛每日心情舒畅、居住在此仿佛天生地养,岁月痕迹倒是鲜少留在身上,看上去不过三十多岁,仍旧风华清靡,不输当年。
虽然从傅建铮和齐眉的信件里得知孙女聪慧懂事,却想不到初次见面,表现竟是如此大方得体,惹得沈弄璋一阵激动,几乎泪湿眼睫。
这女孩正是傅建铮与齐眉的长女,傅思默,已经七岁。
上一次见到傅思默,她还不会话,现在,却是能言善道,落落大方。
“我能抱抱您们么?”傅思默眼中流露出渴望。
沈弄璋怎会拒绝这迟来的亲情,连忙蹲下身,将傅思默紧紧搂在怀里,半晌不愿松手。
轮到穆砺琛,这位俊俏到老、征战沙场丝毫不显惧色的男人却突然拘谨起来。女孩七岁,年纪不大不,却总有着避嫌的想法,不敢过于亲近。
心中正纠结着,傅思默却扑上来,紧紧搂住了穆砺琛,在他耳边悄声道:“爹,您是这世上最疼他的父亲,是大英雄——”忽地一顿,又轻笑道:“就是懒散了些。”
穆砺琛忍俊不禁,也笑出了声。
因为有傅建铮与齐眉的言传身教,虽然祖孙三人南北相隔几千里,傅思默却始终记得在遥远的启国,有她的另一对爷爷奶奶,是傅建铮此生最重要的亲人之一,与祖母傅柔不相上下。
松开穆砺琛,傅思默拉过傅柔,道:“爹和娘经常念叨要来看望爷爷奶奶,只是政务太忙,始终抽不出身。祖母也很想念爷爷奶奶,所以便由我们祖孙俩来探望您们。”
想来,傅柔是来缓解关系,却又担心尴尬,这才带了这漂亮的解语花来。
果然,有傅思默在,三人放下心中芥蒂,一路攀谈,缓步走回忘园。
晚上,乖巧懂事的傅思默已经与穆言舒等弟弟妹妹玩成一片。
方烈采药回来,正在教他们怎样区分药草。
终于,三个大人有时间单独相处。
“只带着我孙女来,是算禅位给我家铮儿了么?”穆砺琛又恢复了一贯对待傅柔的态度,问道。
“人越老,皮越厚!”傅柔反唇相讥。
“没记错,您只比我一岁吧?”穆砺琛反问。
沈弄璋拉住穆砺琛,温声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这五年,虽然沈弄璋和穆砺琛隐居在这山中,但对于外界的消息,却始终没有断过。就他们所知,拓国并没有发生什么大事。
若一定要有,倒也算有两件。
第一件是葛静敷以自己女儿顽劣为由,拒绝了肖长山这位媒人对联姻施宇儿子的提议。
葛静敷活得通透,知道傅柔忌惮个人势力过于庞大。虽然傅柔从未曾怀疑过他,但他若与启国王族结亲,难保傅柔不会心生猜忌。再者,将女儿嫁到那么远的启国,他舍不得。
第二件便是铁马钎没有死。不知他怎么从封锁严密的石盆山逃回了朔北,甚至避开了驭风部和越戎部的追捕,消失于茫茫朔北草原之中,再无消息。
“正因无事,才能出来走走。默儿大了,已经有体力长途行进,自然该来看看你们。”傅柔道。
“这是你的想法,还是铮儿的想法?”穆砺琛忽然正色问道。
“看来,多心的不止我一人,你穆大将军也是个多心之人。”傅柔嗤笑道。
时过境迁,拓国越来越稳定繁荣,傅柔信心越足,人便越放得开,更敢于拿自己当年的行为来调侃。
“多心不怕,放在肚子里就好,就怕多心的同时管不住手脚,伤害旁人。”穆砺琛的言词又犀利起来。
对于傅柔伤害穆建镐,甚至间接害得沈弄璋负伤,穆砺琛牢牢记得。
“犯错难免,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我今日既来,便知道你嘴巴不饶人,任君奚落。”傅柔坦荡荡地道。
穆砺琛看着月光下神色平静的傅柔,风霜到底沉在脸上,但气质却越发沉敛,当年的凌厉之感已褪去大半。沉默半晌,才唏嘘道:“不惑的时候你惑的厉害,好在该知天命的时候,你终于知天命了。”
傅柔微笑着看向沈弄璋,淡淡回应:“多谢夸奖。”
沈弄璋看着越来越豁达的傅柔,眼角带笑,乐得看他们斗嘴。
抬头遥望月色,傅柔诚恳地道:“镐儿现在在哪里,想看看他。”
“姐姐来得不巧,镐儿在船帮,赶不回来。”沈弄璋道。
穆砺琛与沈弄璋住进忘园,瀚船帮便由穆建镐接手。敦城到丰水河的水道已经开通,商船货船往来如织,启河运输也就越加繁忙。如今的船帮规模又扩大了一些,穆建镐在重新规划船帮各个区域,做到运输更便捷,交接更顺畅,是以有些忙碌。
“也罢,等他路过丰水河时,给我一个信,我再去看看。”
“丰水河不行,桐河倒是可以。”穆砺琛道。
因为傅柔当年的决绝,穆建镐在后来虽然表示理解,却不愿再接近曙州引得傅柔多心,所以常年只在桐河和启河转悠。
半晌,一时无言的傅柔才学着穆砺琛的语气,冒出一句:“兔崽子,竟然这么记仇。”
转而又幽幽叹道:“是我伤了他。”
“你是不是患了什么重病,过来了结今生憾事,要给自己立功德碑?”穆砺琛皱眉,“等我去叫大烈来给你看看。”
正佯作起身,一块糕饼已经砸到了面前。
穆砺琛眼疾手快接住,又重新坐下。
一时间,无人话。
安静地坐在僻静的院之中,傅柔闻着茶香,享受月光的沐浴,只觉得天高地远,人仿如在云中,优哉游哉。
“忘园,忘了一切人间事么?”一时忘我,傅柔喃喃道。
“我们忘得,你大概忘不得。”穆砺琛到底还是忍不住幽幽讽刺。
“我们三人相识,已经三十一年,半辈子啊。”傅柔感慨。
“你果然……大烈……”
“滚滚滚,别影响我们姐妹私房话。”傅柔不耐烦地挥手驱赶穆砺琛。
穆砺琛倒是识相,起身离开偏院,去哄孙儿孙女玩耍。
偏院之中,只剩下傅柔和沈弄璋两人,却是谁也不话,仿佛眼前的静谧月夜是最大的享受,不愿被扰一般。
许久之后,傅柔才缓缓睁开眼睛,慢慢适应眼前的景物与人逐渐清晰,温声道:“璋儿,你最喜欢与人交道,却住进了这无人可交道的深山,可是与我赌气?”
沈弄璋的手指轻轻围着茶杯的边缘转,微微一笑,道:“姐姐,我们都是做了决定便义无反顾去做到底的人,何来赌气一。瀚云不喜勾心斗角,只想寻个僻静的地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偏偏世事无常,他有撇不开的责任,只能在漩涡里翻滚。好在孩子们都大了,可以接过我们的担子,自然便放他们去做,我们偷偷闲。”
傅柔知道,沈弄璋这话七分真,三分假。
瀚船帮确实交到了穆建镐手中,但翰章商队却没有完全在穆建敏手上。
自沈弄璋进入璋山后,便将启国和聿国的商队都交给了穆建敏,耿介被她调到拓国,与乔真一起主持拓国商队的事务。
沈弄璋与穆砺琛不同。穆砺琛看厌了王家的无情,最想远离喧嚣,做那出世之人。但沈弄璋却喜欢做生意,不论大都乐在其中,更愿做入世之人。
之所以不再抛头露面,傅柔认为还是自己当年意气行事所致。
似乎看出了傅柔的心思,沈弄璋喝了半杯茶,又续道:“过去的事总归是过去了,姐姐不要总挂在心上。瀚云喜欢这山青水净之地,却阴差阳错与我相识,半生波折,剩下这半生,我也该多陪陪他,成全他的夙愿。这是我后半生的决定,乐在其中。”
沈弄璋的声音温柔得能滴出蜜来,落入傅柔耳中,却是犹如擂鼓,震撼心神!
她与自己算得上最好的知己,即便发生过不愉快,总归因为傅建铮的居中调和,逐渐恢复。
拓国人不知就里,谁不羡慕她们这两个能左右拓国风云的女人,谁又不羡慕她们同舟共济、荣辱与共的情谊。在世人眼中,她们二人俨然已是女子传奇,亘古绝今。
傅柔身在其中,享受这种有贴心知己,有乖顺儿孙,有康富天下的感觉,却每每在夜深人静时,有孤枕难眠的落寞。
这落寞并非是对男人的欲念,只是遗憾于没有真正能在她身边陪伴的同路人。
反观沈弄璋与穆砺琛,明明曾是仇敌,却互相理解,互相保护,互相扶持,互相迁就。
穆砺琛甘愿为沈弄璋卷进纷争,护她周全。沈弄璋甘愿为穆砺琛浣衣做饭,隐居深山。
傅柔有时忍不住假设,若当年她也迁就一下铁奴,不执意接傅建铮回宫,是否他们也能互相扶携,走得更远……
每次想到这里,思绪便乱了。
她不甘于那片的后宫,更不能接受她的儿子被铁奴拒之宫外,她无法迁就和让步。
夜风吹来,很凉。
一片的树叶忽然落到面前的石桌上,就此停下。夜风几经努力再无法带动它,便悠悠地划过桌面,径直走了。
傅柔盯着那片的树叶,感受着悠悠长风绵绵不绝,忽然便憬悟了。
沈弄璋得对,她们都是有了决定便义无反顾去做的人。沈弄璋前半生挥舞长袖开创巨大功业,是她的决定,后半生敛尽芳华,陪穆砺琛做一对普通夫妇,赏星观月,惬意逍遥,也是她的决定。
而自己,早在她决定涉足朝堂,接回傅建铮时,便注定一生在王位上操劳……
高处不胜寒!
既择最高一孤点,何来同路互/暖人。
眼前,豁然开朗!
“璋儿。”
“嗯。”
“谢谢。”
“呵呵,要我去找方大哥么。”
“你们啊……”
——完结
作者有话要:
八个月,终于写完了。
感谢评论区不离不弃的28906792,夏薄荷,喜洋洋一路陪伴,给了我十足的干劲儿写完故事。在此鞠躬~
回头看一看,因为知识积累不足,许多情节本可写得精彩,却只能轻轻地一带而过,是为遗憾。
女性在世人眼中,成功者鲜少,大多都因为家庭而甘于碌碌,既是遗憾,更是心疼。
很久以前,在论坛上看过一句话,原话已无法复述,大意是女人可以为了同一个喜好而花痴,却无法为同一个喜好而并肩战斗。内涵为心思太多,不如男性坦荡单纯,友情率真而持久。
这是这篇故事诞生的原因之一。
我相信世上有故事里这样的女子,家庭事业美满,身为同性强者,也能够惺惺相惜,如沈弄璋和傅柔。成功并非一定要功成名就,家庭美满也是女性的成功,非出人头地一条,所以,董心卿、乔真、周连弟也是成功者。
希望世上能有更多的穆砺琛、葛静敷、施辰等等,不看女性,尊重女性,给予她们足够的空间展现自己。
这是故事诞生的另一个原因。
谢谢所有追文的读者,下一个故事,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