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国殇】
帝星陨, 山陵崩。
天子晏驾不过两个时辰,京城里近百处大府邸已经闻讯撤红挂白, 有官身诰命的老爷夫人们大装起来, 随时等候宫里的传召入大内哭灵,没有官身的内眷入不得宫,也要敦促下人们换了素服, 此后整年都要禁止宴乐玩闹, 百日内还要禁了嫁娶。
商户人家和寻常百姓消息没有这么灵通,均是在次日早间接到官府的通告讣闻。
若有人于中站在十余丈高的城楼远眺,只会收尽满眼缟素, 再见不着往年为中秋团圆准备的节日喜庆景象。
姝菡得到消息时正和安亲王在一处,但她第一时间感受到的, 竟不是安亲王即将继承大统的欢愉振奋。
而是太后她老人家又将白发人送黑发人,该是怎样痛心。
“太后老祖宗那边可知道了?”
邓子答:“应是不知, 不过想来也快了。”
安亲王思量一下, 转身嘱咐姝菡:“你去老祖宗身边守着,我去请几宫主位往养心殿去,再召集朝臣进宫。事已大定, 我后面守灵还要兼顾政务只怕更忙,我把良子放在你身边,你若是有事,就让他来报我。”
听意思便是有可能这些天不能过来了,且也不准备让她回府。
姝菡知道他放心不下自己却分身乏术,只点头称是, 随后便去看太后那里的情形。果然如她所想,老祖宗刚听到消息,因过于哀恸,又复发了风疾,眼下已经人事不省。
太医还在路上,自姝菡外嫁、铃儿出宫,豆蔻勾连废太子被发落,寿康宫里一直没填补新人,一屋子七八人忙得团团转。
宫嬷嬷虽尽心,毕竟一把年纪,姝菡便当仁不让张罗起一宫的琐事,只按了时辰用膳再进些养胎的汤药,余下时间基本守在太后床前寸步不离。
宫嬷嬷劝不过,另让人搬张床榻置在太后卧榻外边,另让顾嬷嬷日日来给姝菡诊脉。
相比后朝女眷,安亲王肩上负荷更重。
纵他知天子情况不好,也没料到去的如此之快。
从前皇考在世的时候不待见他,死后也是留给他一个烂摊子,虽不至于山河破碎,但外有番邦虎视眈眈,内有朝纲弊旧腐败,连着户部的巨额亏空,都似压顶的一座大山,猝不及防向他袭来。
故,安亲王这个时候未觉得有多意气风发,可还是要强撑着疲累身心继续走下去。
……
安亲王最先到养心殿,门上除了侍卫,另立着总管太监郭公公和副总管崔公公。
两人看到有主事之人来了,均双双跪下叩头。
安亲王不忙着叫起,只问他们:“皇阿玛是几时去的,当时谁在里面伺候?”
“回王爷的话,章太医酉时进去给圣人施针的时候,奴才在一旁看着还好好的,后来贤主子和淑主子带人来过,出门时圣人睡下了,敏妃娘娘带着十格格也来过,但听万岁爷歇了就没进门。半个时辰前,奴才和奴才的徒弟进去给万岁爷换褥子,这才,这才发现他老人家,殡天了。”
“我知道了,旁人问起,也这么照实。”完,带着身后邓子往里面去。
郭公公突然出声留人:“万岁爷今夜睡前曾开口话。”
安亲王顿足立刻返身,圣人中风以后失语多日,不知道他走前了什么?是不是留了明诏?
“你随我进殿详禀。”是避开旁人的意思。
郭公公遂起身随他往里头去,看左右无人,才贴近了他耳根。
“万岁爷走前,念叨着茉儿,想是看见了已故的珍妃娘娘……”
安亲王还以为皇考闭眼前所之事关乎立储,没想到他生前念念不忘的居然是这件事,只摆手放郭公公出去。
郭公公一阵后怕,其实圣人在那句‘茉儿’之前,还了‘改诏’。只是这话掂量一番,临时怯场,终是没敢破。他死不要紧,宫外头,还有他置下的一大家子等他活命呢。牵扯到储君废立,他便是讲了实话也是个死。
安亲王不再理会旁人,把邓子留在外间,独自进了寝殿。
昏黄烛影里,一生多疑又酷爱权利的大行皇帝正安静躺在榻上,穿着件日常的寝衣。因中风关系,他的五官此刻有些失衡,脸色也有些惨白。
安亲王在床边立了片刻,本来想对一生都在历练压他的阿玛些什么,终于还是不知道该从何起,于是转了身去外间,等其他人同来验看。
无意间,他在临窗的书案上发现了一本眼熟的手稿。
他走过去,随手翻了一页,恰写着齐茉儿幽居之初对大行皇帝的思念与不切实际的盼望。
“邓子,把这本书殓进梓宫。”
邓子很想这不合规矩,但转念一想,什么叫规矩,以后自家王爷什么都是规矩。
002
大行皇帝的丧仪按着皇家凶礼的最高规格有序进行着。因没有明诏册立储君,此间仍是安亲王监国。
除了大殓当日,来哭灵的安亲王府白侧福晋因动了胎气早产,整个朝堂乃至后宫并没有太大动静。
至少表面上如是。
白侧福晋这一胎虽艰难,但幸而母子平安,便因此得名福安。
又因这一节,安亲王临时下令,内外命妇凡是有孕者皆被免了哭灵,年逾六十的长者另设了座用于休息。
安亲王从前掌的是礼部,他的话,自然没人敢不照办。
朝堂上的老油子没有哪个真傻,用不了几天,这规矩就会以法度的形式固定下来,只要安亲王愿意。
如是又过了七八日,先帝的梓宫尚且停在乾清宫,并定于九月初八这天葬入景陵。川陕传来八百里加急:正白旗图门氏·乌尔迟反了。
众人哗然:荣宪亲王才议定了谋逆,他亲舅就迫不及待跳出来。
当然,他兴师之名是着替天行道的旗号,攻讦安亲王立身不正把持朝政。
朝臣们面上不显,私底下也议论纷纷。
只怪安亲王从正大光明匾后取下遗诏时神色莫测,且一直对外人秘而不宣。
按理,能在立储之事上勉力一争的,从前只有安亲王、英亲王并荣宪亲王三人。
英亲王叛逃,荣宪亲王已被定罪羁押在宗人府,那两位都已经犯了谋逆大罪,就算先皇生前属意他们,眼下也会因不合法度而废止。
所以安亲王的举动就很耐人深思。
姝菡是天下唯二知道此事真相之人,也感到大行皇帝于他亲儿子们开了个天大玩笑:那匾额后头的诏书上,其实空无一字。
003
九月初三,朝臣们以“国不可一日无君”为由,第四次上表请奏安亲王登基为帝。
礼部尚书更是是以“大行皇帝入葬,岂可无嗣皇帝扶灵?”据理力争。
安亲王三推三辞,众望所归,终于认下了皇储的身份,并拟于九月底登基称帝,次年再改国号“隆兴”。
二十七月的孝期,以日代月,不过二十七天,但还要给礼部留些喘息时间。
九月初三,大行皇帝于景陵入葬过后,礼部将登基大典的礼仪,程序呈上来,并谏言,除了新君即位,应当同册皇后。
安亲王顾及那木都鲁氏彼时月份大了怕损了皇嗣,便算先颁了皇后金册与凤印,等她此胎养好后再完成封后的大典。
那木都鲁氏很怕迟则生变,梗着脖子进言:“臣妾受得住。”
其实不怪她如此冒险,众人皆知,她虽占着嫡福晋身份,但以往所作所为早就触怒了安亲王,之所以还能入主坤宁宫,一半是凭借大阿哥福元嫡长子的身份,另一半是看在他阿玛过往忠心耿耿多年从龙的苦劳。
安亲王其实还有一层顾虑,除了那木都鲁氏,他的后宅再难选出一个让人信服且便于制衡后宫的人来,姝菡再得他喜爱,终归出身经不起推敲,又毫无根基可言,真把她放在那个位置,便等同于将她架在火上炙烤。
安亲王每日为了朝堂和后宫之事头疼的日子里,太后已经能在宫嬷嬷的搀扶下下地走上几步,哀伤之情也被慢慢冲淡,姝菡贴身伺候的差事被太后强行喝止,只能挺着刚刚显怀的孕肚,寻常连寿康宫的大门都不能出。
此间在避暑山庄的众人也回到京城,姝菡照例点了铃儿和六近身伺候,素玉和马氏便归了王府。
安亲王此后愈发忙得不可开交,姝菡寻常也不敢扰,只每日写了“安好”让良子送去军机处报平安。
安亲王便回她“亦然”,用得还是孝期专用的蓝批之笔,想来彼时正忙着批奏折。
等到讨伐乌尔迟的大军由徵骐领出京师,治理水患与瘟疫的差事也着落到十皇子的头上,安亲王案牍上积压的折子终于从每日百余道缩减到每日数十。
此后他偶尔也会过来一趟,借口向太后问安,总在侧殿盘桓片刻,然后再去长春宫和贤妃商量新皇登基后太妃们迁宫事宜。
姝菡对自己的位份没有任何设想,但她只有一个要求,到时候定要离寿康宫近着些。
安亲王面上不悦:“这件事我不准,寿康宫已近禁城西缘,离养心殿太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