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权衡】(捉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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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主子, 该用膳了。”铃儿轻声细语,对着正对镜发呆的姝菡提醒。

    “好了, 就来。你们拣几样爽口的菜色端到外间炕桌, 剩下的拿去分了罢。”

    一旁的汀兰不禁皱眉:“姐姐有心事?”没有外人的时候,汀兰总不改口,姝菡也真就愿意纵着她。

    “有些乏了而已。”

    “您从寿康宫回来就魂不守舍的。”就连蔺嬷嬷无缘无故不见了都没过问。

    姝菡看着镜子里依然似少女般纯净无争的脸, 淡淡开口。“今日对着镜子仔细看, 才发现似乎胖了许多。”

    铃儿在一旁嘟囔:“主子这个月胃口一直不好,奴婢瞅着倒像是清减了,定是这西洋镜迷人眼, 不作数的。”

    姝菡也不反驳:“你们先出去摆桌吧,我褪了耳坠子就来。”

    等两个人走出去, 姝菡将手抚上沉甸甸的每耳三钳珠挂,对着镜子逐一往下摘, 动作轻柔而缓慢, 显见一点没有着急去用膳的意思。

    虽刚刚没有承认,但姝菡此时此刻确是有心事,还不足为外人道。

    方才去寿康宫时, 宫嬷嬷去了慈宁宫不在殿内,姝菡看堂屋和寝殿皆空便独自去佛堂寻人,却无意间听见老祖宗在莲座前面念出了一个耳熟的名字,还提到了之前被暮荷损毁的沉香木手串。

    姝菡先头没走心,只推门进去陪着老祖宗焚香诵经,等到回程上, 才想明白为什么她老人家每年到了这一天都郁郁寡欢,以至于上个月的时候宫嬷嬷就再三提醒她要多费心开解。

    被老祖宗提到的名字叫颙嬴,是仁宗皇帝唯一的手足,薨于启泰二十六年的雪节气,忌日便是今天。

    姝菡之所以会知道,也是听母亲提起过此事。

    虽然中间到底有什么纠葛她不清楚,但母亲和父亲闲话时曾言:世间的女子大都艳羡紫禁城中的贵人们如何显赫富足,却不知她们心里承受着比普通人更深绝的苦,而地位尊崇至极的太后老祖宗,便是其中至苦之人。

    老祖宗十四岁从草原来陪伴她的表姨母先太皇太后,十六岁大婚。

    彼时仁宗唯一挚爱是一名汉人宫妃,先太皇太后为了社稷和血统,还是毅然决定让老祖宗入宫为继后,并在仁宗大行后命其抚养时年刚满周岁的庶出皇子旻裕。

    悠悠岁月里,她从个懵懂少女长到风华正茂,又从风华正茂变作老态龙钟。

    没人在意,她大婚到丈夫驾崩的那一整年,每夜都独自守着清冷的坤宁宫,几难合眼。

    也没人过问,她此后在寿康宫里是如何度过更加荒芜与寂寥的鳏寡一生。

    她心中无光,便寄情于参禅拜佛。

    她膝下无亲子,便把宫里下人当做孩子看待。

    要不是手腕上的沉香木时刻相伴,大概无人会知,她原本也有刻骨铭心倾情相爱之人,只不过那人为了前程先弃她如敝履,择了另一位手握重兵的朝臣之女为妻。

    姝菡视线有些模糊,不知是为了老祖宗,还是为着后宫里千千万万个失了心也葬送一生的苦命人。

    等抬手抹干眼泪,才发现西洋镜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人,正皱着眉头端详她出糗模样。

    姝菡慌忙起身:“皇上何时来的,怎么又不让人通传,险些骇了臣妾一跳。”

    皇帝不言语,伸手从她脸上刮下眼泪。

    “我曾听太医,妇人孕中易喜怒不定,原本不信。”

    姝菡侧过身:“臣妾只是迷了眼。”

    皇帝拽她在身前,看她独有一边还挂着耳坠,顺手继续替她摘。

    “我在坤宁宫里遇见了你宫里的掌事嬷嬷,觉得此人不合用,欲替你换了一个来,你可有中意人选?”

    姝菡低头想了想:“宫中嬷嬷多有旧主深恩,臣妾恐不好差遣,不若补来个管事姑姑,您看可成?”

    “也好,可有人选?”

    “臣妾入宫之初,在永巷有位寒姑姑对我颇多照拂,却没问过她的态度。”

    皇帝想了想:“这件事我去办,还有哪个信得过的吗?”

    “臣妾身边的人够用了。”

    “真是个粗心的额娘,你忘了还有将临世的阿哥呢。”

    “臣妾不是想着时日还早吗,再,您张口闭口都是阿哥,万许是个格格呢?”

    “格格我也照样疼,到时候封她做了公主,再给她挑个可心的额驸。”

    姝菡轻笑:“八字没一撇的事,皇上得如此真切,被旁人听见,指不定怎么笑我们。”

    “嗯,反正当着我的面,肯定没人敢。”

    姝菡不再多,拉着皇帝的手朝外头去:“皇上应是还没用膳吧,不若陪臣妾用一些?”

    皇帝因皇后和蔺嬷嬷的事情窝了一肚子火,本欲看看姝菡就回去继续批折子,可听见她相邀,舍不得驳了她面子,遂应允:“也好,听你近来十分挑口,我正好看着你,别饿坏了阿哥格格。”

    姝菡嗔他:“皇上才是需要好好进补的人,您看看自己,从登基到现在,清减了多少?”

    “那以后你就多看着我些,我也多看着你些。”

    心里的浊气,似乎只有到了这里,才能排解出去。

    次日一早,寒姑姑果然从永巷被擢升到永寿宫当差。

    而同一日,因皇后要安心养胎,后宫的请安被暂免,凤印也暂时移交到慈宁宫太后手中。

    至于那位在坤宁宫中被杖毙的蔺嬷嬷,似被人遗忘了一般,连提起都觉得晦气。

    002

    入了冬月,连续落了几场大雪,京城里银装素裹。

    清早,寒姑姑领着汀兰进屋去换昨晚值夜的玉琉,也好伺候姝菡起身,无意间发现她床头的书册半合倒扣,显见是夜里又起来看过。

    “主子昨夜又没睡安稳?”

    姝菡坐起身,五个月大的肚子已经令她有些笨拙。“白日睡得多了,夜里难免走了乏。”

    寒姑姑不再多问,亲自动手伺候她净面穿衣。

    随后,姝菡在众人服侍下用了早膳,所幸孕吐的反应已经过去,如今已经能进两碗米粥。

    饭毕,姝菡在阿蘅的搀扶下慢慢在地上溜达,让寒姑姑和汀兰去内库寻些绵软布料,也该做些孩子的衣服兜被预备出来,内务府呈上来的也不是不够用,可还是想自己做上一些,裁剪针线不能碰,就选选料子画个样式也好。

    在屋里踱了一会儿,姝菡似是临时起意吩咐道:“让六来一趟,我有话问他。”

    不大会儿,六在门口褪下带着寒气的斗篷,这才进屋伺候。

    “主子有事召唤奴才?”

    姝菡摆了摆手,让其他人先退下。

    “我记得你前几天,西南大捷,仪嫔的同胞兄长要凯旋还朝了?”

    “是,大概就在这几天了,奴才听闻,白将军的封赏低不了,就连那位的位份恐怕也要再升一升,连着二阿哥的百日礼部正着手准备,是要大办。”出了百日热孝,虽不能饮宴,但典礼仪式却不受禁制。

    姝菡关心的何止是白妤婷的位份。白景瑞如今如日中天,而自家兄长自滦平一别再无法探寻其音信。她只怕白氏一族做大,兄长磨尽耐心冲动下做出什么令仇者快亲者痛的傻事来。

    算起来,白景瑞如今已经封了安南大将军,赐一品子爵,再往上难道是异性王不成?白妤婷恐怕在他还朝时也要一并封了妃位。

    如此一来,白家无论前朝武将中还是后宫,都呈现出一家独大之势,实在令人愤懑与不安。

    而这个节骨眼上,皇后失势遭了皇帝厌弃,就不是什么好消息了。

    虽然姝菡对这位行事莽撞又心怀叵测的正宫皇后娘娘并没什么好感,但也知道,后宫少了她的制衡,再任由白家嚣张下去,只会令费氏一族的大仇更加难报。

    皇后和白妤婷放在一起,姝菡当然更倾向于皇后得利。

    但姝菡仍不算拉自家下水,为了眼前利益去和皇后达成某种联盟,她成了炮灰不紧,还得替肚子里的骨肉考虑。

    总归要想想办法,无论如何,眼下不能让皇后就这么彻底倒了。

    姝菡无心权谋,也不想插手朝堂,可是事关亲情家恨,由不得她置身事外。

    “这两天你想办法再探探口风,这位白将军,再要封个什么爵位?”至于仪嫔,大抵是个妃位,总不至于封到贵妃皇贵妃。

    六子领旨出去,阿蘅才带着语卉进来。

    姝菡有些烦心,“我去里面再歪一歪,若是寒姑姑她们回来,再喊我起来。”

    寒姑姑和汀兰一起往后殿的库房去,因汀兰一向讨喜,两个人且算旧识,在库房里一边翻找合适的布料一边闲谈。

    汀兰从前在敬太嫔处一向消息不灵通,今日和寒姑姑了许多,才知道宫里头那许多弯弯绕绕。

    寒姑姑也不是无事乱嚼舌根,她自来永寿宫后,就下定决心一心一意扶持自家主子,不为争宠夺位,只求自保。

    汀兰本该是主子最重用之人,偏她始终如个孩童不通庶务,这样下去是不行的。

    也因此,一心为姝菡算的寒姑姑才决定借此机会点拨汀兰几句。

    “这宫里头,多得是兔死狗烹的旧事,却也不少忠义为主的表率,我冷眼瞧着,咱们主子非等闲之辈,迟早有一日会身居高位,到时候,我等要还是如此庸庸碌碌,岂不是要扯了她的后腿?”

    汀兰仍懵懵懂懂,点头称是,可心里琢磨的还是方才听到的几件旧闻,皆是一些宫人的下场。

    废太子的大监白公公自缢;

    前御前总管郭公公告老;副总管跟了大阿哥福元;

    曾和绛雪轩那位汉妃死因有关的御厨冯九勺判了凌迟;

    而最熟识的前寿康宫宫女豆蔻连具全尸都没得。

    唯一算是得了好结果的,要算前宣妃身边的一等宫女琼儿,如今去了太后娘娘的慈宁宫,听明春就会赦了放出宫去。

    汀兰隐约有些懂得,当初为何表姐会:“你这性子,我实在不放心把你放进咸福宫,还是去了旁处躲个清闲吧。”

    时至今日,她才下定决心,以后不能再继续仗着天真继续混下去,总不能指望了主子护着她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