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 万籁俱寂。

    卡斯特波鲁也和其它所有的城镇一样，除了极少数人外，大部分已经沉入了梦乡。

    神殿护卫们全副武装。新上任的护卫队长杰是个个头高大魁梧的少年, 国字脸严肃无比。他又重新确认了一次巡逻和驻守人员的情况, 这才准备回去宿舍休息。

    白色石头的走廊地板被磨得光可鉴人, 杰总是暗暗担忧那些看上去轻飘飘的姑娘们会在地板上滑一跤。

    正当他毫无意义地量着地板时, 视线余光突然瞟到了什么阴影一闪而逝。

    他立刻拔出了剑, 大喊一声“什么人！”, 朝着那个方向冲了过去。

    守卫们也跟着冲了过去，神殿角落的柱子底下，一只狸花猫被浩浩荡荡冲来的人群吓了一跳，炸着毛逃走了。

    大家轻松地笑起来，纷纷收起了武器, “队长, 你紧张过头了。上上次是祭祀丽丽，上次是屋檐下的燕子，这次又是猫。下次该不会是蜘蛛吧？”

    大家哄笑着，杰摸了摸头, 赧然地跟着笑, 守卫们开始散去, 回到各自岗位。

    经过短暂的纷乱后，神殿再次回复了宁静。

    额外参加巡逻的成员也完成了工作，返回宿舍里休息。

    一片寂静中，从大殿角落的某根柱子顶部阴影里慢慢探出一条身影来。

    安歌无声无息地滑下柱子, 活动了一下因为长时间扣紧天花板石雕而僵硬的手脚。

    那个队长十分警觉，感知也足够高，要不是安歌反应得快，差点就被发现了。

    他避开守卫，利用家具和柱子的阴影潜入到病人们所在的走廊。

    隔着门也能听见里面吵闹得很。

    喵是圣武士，力量高于常人，普通的圣职者根本压制不住她。

    他听见门里传来如同撕的声音，一个女孩：“不行，还是得绑起来。”

    然后是喵濒临崩溃的嘶哑哭声：“砍掉吧！砍了吧，那不是我的手！不是！啊啊啊啊啊——”

    紧接着是什么容器破裂的乒乓响声。

    在喵旁边的房间里住的是督军义气，他的情况跟喵比起来只差不好。安歌甚至怀疑他听见了一两声令人牙酸的骨折声，好在这游戏里疗伤法术都是瞬间治愈的，断个骨头也不算啥。

    他还不甘心，又往走廊深处走去，最后到了雨的房间门口。这里就和其他两人的房间不同，显得十分安静。

    安歌谨慎地开门，发现他终于走运了一次，房间里只有雨一个人在。

    估计是另外两位太难应付，动用了神殿中的大部分人手。

    雨昏昏沉沉地靠在床头，右手被牢牢地绑在床柱子上，时不时地会抽搐几下，想要奋力挣扎开。

    她偶尔被惊醒，都是一脸惊恐地看着自己挣扎的右手。法师体力是弱项，所以那只手虽然像是有独立意志似的作天作地，怎奈比不上圣武士和督军体力强横，只能娇弱无力地反抗两下子。

    安歌进了门，轻轻唤醒了雨。

    法师妹子比他想象的还要镇定和机警，这可帮了大忙了。她虽然先吓了一跳，但见到是安歌后，立刻冷静了下来，“Cy？为什么要偷偷摸摸的？”

    安歌解释：“我白天来过，你们都在睡觉，晚上又不让我进来……再了，我想跟你商量的事，也不太方便让NPC们听见。”

    雨的脸色有点古怪，安歌问：“怎么了？”

    她摇了摇头：“没什么，你想什么？”

    安歌沉吟：“能先跟我你们发生了什么事吗？”

    雨叹气：“我也不知道……”

    她和义气作为苦行者留下来，当晚被带去了苦行者的集体宿舍。苦行者们虽然面对外人如同惊弓之鸟，但对同样成为了苦行者的雨和义气还是很友善的。

    然后，他俩当晚就突然发作了，好在雨的法术等级比较低，施法要配合咒语，所以没有造成太多的损害。只是义气单手挥着把砸碎的椅子，伤了好几个人。

    他们又不得不返回神殿，并且在神殿里遇到了同样发作的喵，然后，在这之后的事，安歌也都知道了。

    雨着着，纤瘦的肩膀就抖了起来，“Cy……我觉得很不对劲，这恐怕不是什么神明凭依的后遗症……你听过异手综合症吗？”

    安歌摇了摇头，雨就解释：“就是……大脑的胼胝体受损，会导致的一种神经病症。它的症状就是患者会感觉有只手不受自己控制，像是变成了独立个体……甚至反过来攻击、杀害自己。和现在的情况，一模一样，对不对？”

    安歌觉得这个想法并不是太过出乎他的意料，而是一边留神着门外的动静，一边声和雨讨论，“嗯，一模一样。你这是大脑胼胝体受损导致的？也就是，起因是大脑生病？”

    雨点头：“一般是中风患者容易患病，又或者大脑手术后遗症，又或者脑感染。这种损伤不可逆，所以是……治不好的。Cy……怎么办，我、我好害怕。”

    安歌安慰她：“我们在哪儿，你忘了吗？就算理论上治不好，只要能回去就行。”

    雨却仍然很沮丧：“我这样……根本用不了法术，废人一个，我、我没信心。”

    安歌揉了揉她的头，“别担心。其实这个理论如果成立，那多半是因为脑感染造成的，的确跟神明凭依没有半毛钱关系。这样就好办了……”

    雨：“诶？好办？”

    安歌迟疑了下，还是：“我可能有办法，但是，不一定有用，你愿不愿意试试？”

    雨用力点头，突然被自己右臂狠狠拽过去，眼看头就要撞在墙上，还好及时被安歌拉住了。

    她白着脸喘息着，“你看，我哪儿还有退路，不管什么办法，没关系的，让我试试吧。”

    安歌就去找了个杯子，倒半杯水，滴入一滴风油精，递给她：“喝下去。”

    雨瞪大眼睛：“风油精？？哪里来的？？”

    安歌：“来话长，这本来是我的护身符，早知道多带几瓶了。”

    雨一脸不可置信，但还是把水喝下去了。

    接下来的流程跟扶苏的遭遇大同异，雨的眼角和鼻孔也流淌出了不少黑色液体，妹子受不了地干呕起来，用了好几杯水把污垢洗干净。

    这治疗是立竿见影的，雨突然就急着去解开了绑手的绳子，一边抱着自己的右手，一边拼命忍着高兴得要叫出来的冲动。

    “Cy你是天才！哇我好了！呜哇感觉到了，我的手回来了……得救了！”

    安歌只得一次次告诫她安静，雨好容易才忍住了，捂着嘴声：“那，喵和义气也有救了……”

    安歌：“雨，我会想办法救他们的，不过这件事，你得先隐瞒一下，装作还是生病的样子。”

    雨眨巴下眼睛，“你怀疑……那、那些NPC可能知道这不是神明凭依？”

    安歌点头，有句话没能出口——别的NPC不好，但是神官是不可能不知道的。

    尽管如此，神官却依然希望安歌感染。

    真的是因为感染了才能成为卡斯特波鲁的居民吗？

    雨倒是很理智：“我明白了。你帮我绑起来吧。”

    安歌又帮她将右手绑回去床柱上，接着问：“雨，我有办法带大家一起离开这里，但是姑且先确认一下，你算留下来吗？”

    雨迟疑了一下，突然用力摇头：“没有意义了，我还是应该老老实实回归现实。”

    她咧嘴嘻嘻一笑：“难免会有想要逃避的时候嘛……我错了……我也会劝喵跟义气的，我们什么时候走？”

    安歌：“下次凭依大会。”

    雨担忧地盯着他：“Cy，就算你有那个、那个，可是凭依大会还是太危险了，别冒险比较好……”

    安歌问：“我们的职业是什么？”

    雨：“……冒险者……”

    “冒险者不冒险怎么行？”

    雨默默低下了头，“那、那我也参加。”

    安歌：“别急，我估计很快就会再有一次凭依大会的，到时候你们不参加也得被迫参加。这几天你就在神殿里偷偷收集点情报。既然没有什么双子神凭依，那这一切到底怎么回事？那群未成年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雨：“我觉得卖的是病毒不是药……”

    安歌失笑，又叮嘱了她几句，察觉到另外两个房间的动静渐渐变了，不得不中断了交谈，起身离开。

    离开神殿前，他再次鼓起勇气，将风油精抹到了眼睛上。

    眼前的景象让人头皮发麻，却和他预料的差不多——黑色的虫子浓度比别处更高，而且，甚至于能够看出如同洋流般的分层。

    有一股黑色烟雾如同烟柱般格外浓黑，一直连到了神殿外面的广场。

    而那个位置，有守卫长期驻守，闲杂人等甚至不允许出现在附近。四周又全都是毫无遮掩的空旷场地，完全没有用以遮掩行踪的建筑物。唯有凭依大会的时候，才有可能接近。

    那个祈愿池，如同异形的火山似的，不断地喷涌着密密麻麻的细虫群，黑色的烟雾朝着四面八方扩散开，将整座镇子笼罩其中。

    安歌离开了神殿，悄悄返回住处，从特意开的窗户里钻了进去。

    然后心有余悸地自己也服用了一滴风油精。

    火辣辣的滋味直冲大脑，他也忍不住蹲下来呛咳了几声，液体从眼角一颗颗滴落。是晶莹剔透的眼泪，完全没有受到感染。

    安歌只是单纯地，哭了而已。

    既觉得失望，又觉得丢人，难堪得无地自容。

    他对那个单纯地、热烈地信赖着他、敬爱着他的男孩子，究竟抱着怎样不可告人又不堪入目的欲|望啊……

    以至于会被莫名其妙的怪物所蛊惑，奢望起根本不配拥有的东西来了。

    就好像，话剧社的时候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