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薄情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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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阴不是空来的,他跨进门时,携了一枝褐红色、根骨瘦削的胭脂梅。

    他把这初蕊藏于袖中,免得被扰人的阴气给活生生咬蔫了。

    杨阴这时把胭脂梅取出来,放在了妹妹的床边上,花心红艳艳的,褐枝湿漉漉的,叠成一副“红梅冬睡图”,衬得“画纸”上的妹妹脸上落下了淡淡花影,黯淡地描红了半张侧脸,涂在额头、眼皮、鼻尖和唇珠上,像是泼了一碟花料捣成的脂粉。

    可杨阴未免觉得“脂粉”的作比太过俗气,这词和妹妹不太般配。

    偏生他没怎么读过书,尤其是荫城里的古书抄本,这也怪那些个来寻宝的臭道士,害妖不能随意进出荫城寻乐子。对了,那“杨阴”还是个前几年钦定的状元,文采斐然,肚子里很有些墨水。

    杨阴揉揉鼻子,想起穿皮架骨、扮起这温文模样的艰辛来,装进肚的那些个学识、诗才、记忆至今也未消化殆尽。

    粉面桃腮、冰肌玉骨、螓首蛾眉这些词可是用在美人身上的?杨阴瞅了瞅妹妹不粉不桃、比玉易碎的脸,深觉挑摞出这些个词来不配,便抛之脑后了。

    他见识也不深,一时也想不出别的词来形容,只得撇撇嘴、悻悻地作罢。

    杨阴又捡那折梅花枝起来,垂悬在郦晴安静睡着的脸上,一低落,血玉似的红瓣便轻轻地、软软地扫在她眉间,陷入轻霜软雪一般美丽动人。他腕间有绵柔之意,动作极轻,但总有些扰人,惊地郦晴睫毛扑簌簌地颤了颤,眼皮下一双黑珠子,也如水中月影似的漾漾了片刻。

    他还不见好就收,还贪心地垂涎,想看她更多别的反应。

    愈发起劲了。

    杨阴将那枝梅左摆来,右移去,顽童似不知分寸地凑上去,带着跃跃欲试的兴味,有些心急地唤道:“妹妹,快醒醒看看我啊,哥哥回来了”

    只是动作倒不像故意的作弄,反而温温柔柔地在鼻下扫出淡淡冷香。

    杨阴这头正“玩”着,被他吓出去的丫鬟六神无主地一路跑出去。她跑出了长廊,恰巧被院子管事的芸皱眉喝住,斥她道:“怎么这样冒冒失失的,不知体统!”

    芸平日在院子里就积威甚重,丫鬟被喝住,低头缩着脖子,喏喏地应答了芸几句,不敢有半点欺瞒,把少爷发掀屏风怒闯进去的事巨细无遗地交代了。

    芸听了,又惊又疑,忙把中抱着的新裁的绸缎绫罗塞到丫鬟怀里。

    在姐的事上发怒尚且不,惊扰姐安睡憩的事少爷做的出来么?

    芸直觉不对,提起褂裙就往院子里跑。刚到院子门口,她气喘吁吁地抓着门栓,抬眼便望见支起来的雕花木窗,微风吹着木竿,响起点摇晃的吱呀声。她透着窗子,远远的、隐隐约约看见姐已经醒了,半长发泻在胸前,少爷笑吟吟地话,忽地伸递过去了什么东西。

    芸心里刺地一紧,生怕有什么奇妖异种混进门来,什么都顾不上了。

    她径直冲过去,一把推开门,扑到中间硬生生碍开了两人。这般十分莽撞的举动,算得上以下犯上了,把正诉着久别之情、着贴己话的兄妹两人都惊了一下,尤其引起妖性阴森古怪的杨阴的不满。他刚唤醒妹妹,还没来得及几句话,套她一套,看她是不是也是个妖怪呢!

    “你这是做什么?”杨阴自觉和妹妹相谈正欢,忽的被挡了一下,立刻不悦道。

    他的拳头又把东西捏回去,但还没来得及蜷回去时,叫芸极快地瞥了一下,看清了他心里攥着的东西。那是几颗赤玉丸子,不知是吃的,还是玩的,红地犹如上品玛瑙石一般,色泽鲜亮又娇嫩。

    郦晴刚刚睡醒,头还有些昏沉,正回着哥哥的话,见芸忽然闯进来、又支吾着不出话来,只轻声问:“怎么了?”

    “姐少爷他”

    芸拧着心,快绞烂了一张帕子,想起种种怪异之处,又想起少爷与往常迥异的性情,谨慎着开口了。她倒也没想些破格的话,只想寻个由头,把姐和有些古怪的“少爷”先隔开,回头再找个法子,求乜道长探一探虚实也好。

    毕竟这也是她左眼皮跳的事,妖鬼玄虚,真要让她也是不准的。

    这头杨阴已察觉出不对劲,眼皮微微一敛,心知是自己得意忘形了。

    他站起身来,踱了几步,唇色霎时间憔悴地煞白起来,装起一副可怜姿态,滴水不漏道:“我此行在路上耽搁了许久,一来是同你们分了道,走了远路,马车赶地日夜不歇,时有妖魔侵袭,一路上险象环生,几次都是好不容易才脱险,折了大半的人马才捡回一条命”

    “二来则是为妹妹你,我去了荫城边天山上,寻一味名叫汲血冬草的药,这东西对你身体大有裨益,若是制药服下,今后你饮食阴血,再不会短暂丧失五感了。我颇费了些功夫才寻到,那草生在断壁悬崖上,受恶兽守护,摘夺花了些时日,爹娘怕你担忧,便从未对你提起过”

    他书似的娓娓道来,不给芸半点缝隙插嘴,简直要出一树花来。

    杨阴暗想,自己若不是借了“杨阴”的身份入门,硬闯进郦府来玩儿免不了大伤元气。毕竟府外固若金汤,府内法器堆积如山,绕是现在暴露也没什么好处。

    于是乎,提起衣摆大步趋前,对着妹妹的更是情真意切了。

    “途中我早已将这汲血冬草捣碎,炼成丹药已有几日了,刚和爹娘在堂上过此事,我一时喜不自胜、急匆匆地赶过来,斥走了一个不懂事的丫鬟,也是想让妹妹尽早醒来服药,免得药效流失罢了”

    杨阴言辞切切,凝了一双秋水眼,又摊开心亮出几粒红灿灿的丹丸。

    芸哑了声,什么也不出来了。

    倒也没错,方才杨夫人避开姐,怕也是为了这什么冬草的事。她平日里跟少爷也并未接触过多少,只是见得杨阴宠溺姐的举动,如今也半点不差,九死一生拿回了对姐有益的这什么丹丸,可见对姐还是牵挂在心、日夜都念着的!

    不过思人心切,一时斥走了个不起眼的丫鬟下人,反倒是自己太多心,倒管起主子们的事来!芸不禁懊恼垂首。

    “若是没有无故伤人便算了,这事其实我知道,师父对我也过。”

    郦晴起身,宽慰了一句,也不计较芸方才的莽撞失礼,只以为芸是来为被斥出去的丫鬟讨公道的。

    后一句话则是对哥哥的。

    她忽的嗅到一股甜香,是从杨阴里散出来的,勾到她鼻尖下,无端地,挠地人心神发起痒来。这药对瓷蛹果然有强烈的吸引力,梅枝搁在腹上,郦晴将用指轻轻捻起来,这是哥哥来时赠她的。

    她走到桌边,凝视片刻,挽袖抬起,对着描着仙鹤的绿底六方瓶将红梅斜插过去。暗红、水青、白鹤振羽欲飞,一派冷清凄美、奢靡富贵相交的图景。

    “辛苦哥哥了,我一定会好起来的。京都的院里种满了凌霜梅花,正是这个时候开,没想到哥哥还记得,特意折了一枝送到这儿来。”郦晴看了一会儿,挥吩咐芸去取一件苏绣毛领的披风来,芸忙绕过屏风,翻箱子找递出来了。

    芸要凑上去亲系上,只听她低声道了一句“我自己来”,便退下了。

    两只纤巧瓷白的如捧雪似的轻柔系上了披风,郦晴便转身拉住杨阴的,引得后者出乎意料地一愣。“吃药的事暂且不提了,我们好久未见,屋子里又阴又闷,不如一起出门走走去,一话也好。”

    外头的天很怪,若按时节来算应是热夏,偏偏微风吹拂过来,又可以称得上是春寒料峭、秋意微凉、寒露将至,冷冷的生气搅作了一团怪怪的阴风。

    杨阴被吹得通体舒畅,但还是作拳头状抵在鼻子下,装模作样地咳两声。

    他心下也有些拿不准妹妹是信他,才独自跟他出来游园,还是要试他,才不敢吃那药,才拉他出来要“叙一叙旧”。

    短短一段路,杨阴可谓是心思百转千回,竟烧起一点委屈和愤懑来。那样好的补魂换血的稀有草药,他一路拿回来可没起过半分据为己有的念头,还不是想着这个往常和自己亲密可爱的妹妹?!她偏要这样试他,不信他,莫不是拿他一颗真真的宝贵妖心当驴胆摔着玩儿了!

    他跟着郦晴一步步挪着,不时回几句她的话,故意不避开那些“杨阴”过去的事情,举起比划京都府中的物件。

    的头头是道,熟稔不已。

    “还记得你时候最嗜甜,沾了糖的总要拿到嘴里拿舌头舔一舔。”

    “偏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眉头都不舒一下,没有半点贪心爱甜的模样,唬地爹娘以为你尝不出酸甜苦辣来,吓了一跳,请了名医来仔细瞧,你才红了脸把自己锁在箱子里,问了好久,你好不容易才对我开了口,喜欢吃甜的,但不想叫别人都知道,这事儿我可一直都记得呢”

    郦晴缓缓走着,不自觉倾着身子,朝杨阴臂边靠了靠,闻言一笑:“我只是不想闹地人尽皆知,免得吃坏了牙。”

    “倒是哥哥装的一点不爱吃,”她看一眼杨阴,揶揄道,“却省下荷包里的银钱,暗地里吩咐贴身厮买,还威胁他不许告诉别人,一天天不重样,菱粉糕、杏仁酪、蟹粉酥往我嘴里也贿赂了不少。”

    杨阴扬起笑来叫屈道:“哪里是贿赂你了,分明是专程买给你吃的!”

    郦晴正巧走到长廊的一处石梯边,往下栽着青郁郁的花草,绵延到一座嶙峋的怪石假山上,提裙踏下去时,听到杨阴这样一愣,也滞了一步:“原来是这样,我以为哥哥也爱吃的,倒是我害哥哥骗了人,挨了爹娘一顿打骂。”

    “没什么,又不疼。”杨阴不在意,跟着大步跨下去,的也是实话,他可半点没有对疼痛刻骨铭心的记忆。

    那吸到肚里的骨髓、神经、眼珠中的画面,除了妹妹,还是妹妹。

    可有趣,特可爱,特好玩儿!杨阴想到自己那些味道堪比珍馐的、关于妹妹的记忆,舔了舔唇,口中生津,仍旧回味无穷,不免眼神亮晶晶地移到郦晴身上,心想这一下吃完了,也不打紧,他现在已经是杨阴了,自然可以创造新的记忆来!

    左右不过是心窝子挖个洞,把囫囵式地妹妹填进去就行了。

    杨阴趁她转过身,忍不住摸了摸滚烫发热的胸膛,里面可有个宝贝,还是一件活物,是一个惯知道疼爱妹妹的、红彤彤、砰砰跳的一颗活人心呢。

    “你还记得那天爹娘把我们两个领到一座假山边吗,就跟这个差不多。”

    郦晴抬起一只,指向眼前假山。杨阴被引得也伸摸了摸,那假山上的岩石块儿湿漉漉、黑黝黝,沾湿了指头。

    他定睛一看,怪石堆砌起了几个栩栩如生的图案,模样倒还精巧雅致,一个是仙鹤欲飞、猴子观海的模样,还有一个是仙人昂立、抬臂指路的样子。

    仙魔不同道、不两立,杨阴立刻嫌弃地撒了,移到一处大象喝水的怪石上。

    真是晦气,晦气!

    “哥哥也是跟我一块儿,在这儿第一次知道了世上真有修仙长生的缘。”

    “是啊,当时乜道长身上云雾四绕,绑着银光闪闪的飞剑,爹娘在一旁恭敬地候着,就看他选中了谁当自己的徒弟。”

    杨阴翻出那一块儿记忆,细细地描述道,忽的他脸色变得有些奇怪了,摸着假山上奇石的指不禁用力地捏进去。“我想着,若是要去,咱们兄妹两个一块儿去,寻仙问道也好有个亲缘上的伴,谁知那乜道长打量了半晌,竟谁也没看上。”

    “当时想着也罢,一道做凡人生老病死也没什么不好。”

    “谁知乜道长不收你做徒弟,却很是喜欢你,总来找你,把你带上飞剑,不知去什么地方玩了,害得我哪儿也找不着你!”

    杨阴指头下陷进几个洞,他不动声色地放下,转身遮住,高大的身影罩住往前走的郦晴,由阴霾转为朗月之色,笑吟吟道:“那时候真是把我气坏了,一时不爱话起来,脾气都变坏了不少。”

    霎时间起了一阵缠绵的阴风。

    几丝银发被微风缠起来,如烧成灰的一缕蛇信子,无害而勾人。杨阴伸去握,风不随他意,歇了下去。

    她回头笑道,“哥哥脾气还会变坏么?”

    杨阴学着记忆中谦谦君子的模样,好脾气地一笑:“你又开我的玩笑了,对你,我何时坏过,又如何会变坏呢?”

    作者有话要:  两更,两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