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林老师
林缈年轻, 漂亮, 有才华,是大学里许多情窦初开的大男孩的梦中情人。二十多年前是一个叛逆而又相当保守的年代, 许多男生也只会将爱慕藏在心底,极少有像夏宗泽那样毫不掩饰、直白得甚至有些侵略性的学生。
林缈白甜,但不傻, 那个总是一脸冷漠的高大男生对她存了什么样的心思,她一眼就看出来了。
每次上国画鉴赏课, 他永远是第一个到达阶梯教室的人, 却不抢第一排的位置, 而是在最后一排不显眼的角落里找个位置坐下,光明正大地欣赏林老师优雅的课堂。画卷很漂亮,但比画卷更漂亮的是林缈老师。
夏宗泽的个子很高,即便是坐在最后一排也十分眼,人也长得冷冷俊俊的, 同班的女生十个有九个是在偷偷地量他, 可他从没有看过她们一眼, 只认真地盯着林缈的课堂。偶尔, 林缈的视线会和他对上,他就有些不自在地低下头,拿起笔在速写本上添上几笔。
下了课,别的同学陆陆续续地走了,夏宗泽总是会留在最后,有时就这么静静地看着林缈微笑着同他告别, 有时会向前和她单独两句话,帮她搬送资料去办公室。
这一次,林缈带了几幅唐代的仿画来讲课,画是她自己临摹仿作的,足以以假乱真,讲完课后收拾有些困难,夏宗泽依旧沉默着向前,帮她将画卷心地整理好。
奇怪,这个起架来不要命的大男孩,干活时倒是挺心仔细的,对待她的画像是对待易碎的珍品,心翼翼得近乎虔诚。
“这画是我仿作的,不值什么钱,你不用这么麻烦,随便抓着就是了。”林缈含笑看着他,墨色的眼睛弯弯的,像是揉碎了一汪星光在里头。
夏宗泽没有抬眼,只是熟稔地将卷轴装入特制的布袋中,冷冷的:“不麻烦。”
到了办公室,林缈才发现装卷轴的布袋中还有一支金色的钢笔。钢笔质感冷冽,很有份量,造型却很秀气,适合女孩子用。
“啊哟,这牌子的笔可不便宜呢。”女同事端着搪瓷茶杯凑过来,啧啧叹道,“林老师魅力大,又是哪个暗恋者送的呀?”
林缈笑了笑,将钢笔重新放入了布袋里。
秋天梧桐落叶,满世界都是耀眼的金色,空旷的办公室内,白色的窗帘随风撩动。
办公桌是老旧的黄漆木桌,但收拾得很整齐,林缈细白的手指将钢笔推到面无表情的大男孩面前,:“谢谢你的礼物,但无功不受禄,我不能要。”
夏宗泽五指蜷了蜷,挺着脊梁:“林老师要是不肯收就丢扔了吧,送出去的东西,我绝不收回。”
不肯收就丢了吧……这人话还是一如既往地强势霸道。
林缈微微一笑,轻声:“钢笔没有犯错,为什么要丢了它呢?”
夏宗泽抬起锋利的眉眼,问道:“钢笔是没有错,难道我喜欢你就是犯错?”
林缈依旧笑着,沉默了一会儿,才望着窗外纷飞的落叶:“你喜欢我也不是犯错,但如果身为老师的我答应了你的追求,那才是犯错。”
“为什么?”夏宗泽几乎是立即断她,“这都什么年代了!”
“为人师表,制度使然,与年代无关。而且,我只想简简单单的活着,流言蜚语不适合我。”林缈望着他,“所以,我不会和自己的学生谈恋爱。”
夏宗泽的眉骨很深,笑起来的时候十分俊朗,但如果绷着脸,却又十分吓人。他的眼睛隐藏在阴影中,过了许久才问了一句:“你是在介意我的身份吗?”
林缈微微侧首,目露疑惑。
夏宗泽勾了勾嘴角,自嘲般:“介意我是夏家见不得光的……私生子?”
“你怎么会这么想?”林缈很震惊,“绝对不是这个原因!”
夏宗泽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很久才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他眼里野性难驯,冰冷如霜,林缈觉得,这傻子什么也没明白。
从那以后,画面匆匆而过,林缈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见过夏宗泽了,每周的选修课他也总是缺席。偶尔林缈一个人搬着资料会办公室时,也会在不经意间想起那个叛逆的少年,想起他锋利的戾气深重的眉眼。
再次听到夏宗泽的消息已经是期末考试的隆冬时节,女同事扯了两张卫生纸擤鼻涕,用浓重的鼻音:“林老师,你听了吗,上你选修课的那个夏宗泽……要被开除学籍啦!”
林缈上课回来,正在解脖子上的驼色羊毛围巾,闻言顿了顿,问道:“怎么回事呢?”
“架,得真狠,把体育学院的三个大三学生活活进医院了。学生家长闹得厉害,学校也没得办法,加之这个夏宗泽是架闹事的惯犯,又没人肯出面保他,于是就这样咯。”女同事将卫生纸团成团丢进纸篓,啧了一声,“可惜,都大三的人了,很快就可以毕业的,可惜要折在这儿了。”
林缈莫名地心情沉重,轻声问道:“他爸爸不是挺有背景的吗,不管他?”
“私生子嘛,夏老又不止他一个儿子,而且不听话,自然就放弃咯。”女同事一副无所谓的态度,戏谑道,“不过夏宗泽长得那么好看,不定可以去当个男演员什么的。”
林缈有些失神,直到女同事神秘兮兮地凑过来:“林老师,我听了一件事……我也是听的哈,如有冒犯,你别介意。”
林缈将视线收回,微笑着:“什么事呀?”
女同事含糊了一会儿,支吾道:“我听院长,夏宗泽之所以架,是和你有关呢。”
林缈的笑容淡了下去。
她怔了一会儿,解下的围巾又重新围回脖子上,终于,她起身推开椅子,“张老师,我还有事,先走了。”
辅导员出差去了,夏家老头子似乎也忘了自己还有个不受待见的私生子,林缈赶到的时候,夏宗泽还蹲在警察局,高高大大的一个男孩被拷在凳子上,有点可怜。
林缈交了罚款,温温柔柔的姑娘家低声下气地给闹事的家长赔礼道歉,好在家长们看在她老师的面子上,没有将话得太难听,只让林缈管好自己的学生,就拿钱骂骂咧咧地走了。
林缈拖着疲惫的身子签字领人,等到手续办完,才有警察拿了钥匙给夏宗泽开手铐,嘱咐他:“伙子,以后别这么冲动了,好好读书做人!”
夏宗泽扬着头站在林缈面前,一言不发,像是一个永不服输的斗士。
出了警察局,林缈慢慢停住脚步,转身看着身后这个沉默的大男生。接触到她的视线,夏宗泽立即低下脑袋,两只手掌握成拳头垂在身侧。路边刺目的车灯一闪而过,照亮了他嘴角和手背的伤痕……露在外面的尚且如此,身上裹着衣服的地方,或许伤势更加严重。
对手是体育学院的学生,还是一挑三,他怎么敢?
“给我看看你的伤。”林缈伸手去摸他的嘴角,却被他不耐地挡开。
“我送你去医院。”林缈也不恼,只平静地提议。
夏宗泽反而后退一步,眼睛在夜色里格外深沉,没好气地:“我没事。”
“为什么架?”林缈缓缓垂下手,看着他问。
夏宗泽侧过头,侧颜线条硬朗倔强,沉默了片刻才:“看他们不爽。”
林缈眼神通透,:“你撒谎。”
“你赔的医药费,我会想办法还给你的。”夏宗泽顾左而言他,将黑色的羽绒服往身上一罩,沉声,“谢谢你,林老师。”
“为什么架?”林缈提高了音量,站在冬夜里的身影是那样的柔弱而又坚强,问道,“和我有关系吗?”
夏宗泽的脚步一顿,高大的背影竟有些瑟缩。
路边自行车和红旗轿车来往不绝,夜空被划成光怪陆离的色彩,寒风呼啸中,男生转过桀骜不驯的脸来,冷冷地‘哈’了一声,嗤笑般:“别自作多情了,林老师。”
路灯下,林缈久久没有话,她或许明白了什么,又或许什么都没有明白。
自始至终知晓内情的,只有旁观一切的夏语冰。
她亲眼见到了爸爸的秘密,知道他为什么会下狠手去揍那三个体育学院的男生……因为,他们活该。
“……那个林老师,就是国画鉴赏课的林缈,听比我们大不了两岁呢!那腰,那腿,啧啧!”
“黄东来,你丫挺有种的啊,居然把主意到老师头上来了!”
“有什么关系?有多少男学生把她当做春-梦对像她会没点数?偏偏还喜欢穿旗袍裙子,骚得可以。”
“不知道干起来爽不爽啊,要不咱哥儿几个个赌,看谁能在毕业之前操上她哈哈哈哈……呃!我艹nitama谁啊!为什么我!”
夏语冰站在冰冷的回忆里,看着夏宗泽像是一头阴郁的狮子从香樟树下冲上去,狠狠两拳撂倒帮凶,再一把揪住鼻青脸肿的主谋,将他的脑袋按在树干上,一下又一下,撞得咚咚作响。
自始至终,他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阴狠得吓人。
“夏语冰,夏语冰……”
林见深的嗓音由远及近,将她从沉重的过往中唤醒。
夏语冰艰难地抬起沉重的眼皮,却被窗外亮白的光线刺痛了眼睛。她呻-吟一声,仓鼠似的缩回柔软的被褥中,含糊地嘀咕了一声:“爸爸……”
“天亮了,你已经不在梦里了。”林见深摸了摸她的脸,担忧道:“你一直在哭。”
夏语冰睁开眼,摸了摸眼角,的确摸到了湿润的水渍。
“见到你妈妈了吗?”林见深问,“她现在是什么样子呢?”
过了许久,夏语冰的意识才渐渐回笼,身体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酸痛感。她扭头看了看床边的引魂种,树种已经抽芽生长,开枝散叶,但并未枯萎。
“我见到了他们的记忆,可记忆里……没有妈妈的来世。”夏语冰睁着发红的眼睛,又重复了一遍,“林见深,我没有看到妈妈的来世。”
林见深一愣,不可思议地望向矮柜上的引魂种。
引魂种不可能失灵。如果没有在梦中见到亡魂或者亡魂的转世,那只有一种可能:死去的人早已魂飞魄散,无迹可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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