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公安部A级康复中心。
草坪新绿,风吹落白色的梨花瓣与粉色的杏花瓣,在空中飘飘扬扬。
一名穿着驼色针织毛衣和浅色休闲裤的青年正坐在草坪边的木制长椅上,双手揣在衣兜里,神色茫然,长时间一动不动。
被送到A级康复中心的警察,不是身体遭受重创,就是精神遭受重创,像他这样安安静静待在一个地方不动弹的人不少,他并不特殊。
他左手手腕上戴着一个能够追踪行迹、感知精神状况的手环,手环的指示灯以一定的频率闪着光,各项指标显示,他的情况没有恶化,可也没有好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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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那里。”心理专家祝汛四十来岁,帮助过大量心理出现问题的一线警察,站在封有整片落地窗的走廊边,指了指楼下的草坪,“这两个多月,只要不下雨,每天下午他就在那儿坐着,不跟任何人交流,到了五点来钟就回来,如果我不找他话,他一整天都不会开口。”
严啸扶在窗玻璃上的手在发抖,额角的青筋难以自控地震动,“怎么会这样?”
那个“一整天都不会开口”的人,居然是昭凡,是他的昭凡!
昭凡很高,劲痩结实,刻意股起劲的时候,腹肌坚硬如石。可现在昭凡孤孤单单地坐着,即便隔着不近的距离,也看得出消瘦了许多,那肩膀似乎都塌了。
以前昭凡一直理着圆寸,精神抖擞,可短短的头发特别扎手,他被扎过好几回,总是想——等将来昭凡将头发留长了,洗过头之后用些护发素,是不是就会变得柔软。到那时候,他帮昭凡擦头发、吹头发,手指在发间翻弄,再也不用担心被扎手心。
如今,昭凡的头发长长了,被风吹得有些乱,似乎比想象中还柔软。但他一整颗心,却痛得像正被尖刀反复戳刺。
祝医生叹气,“缉毒警是最危险的警种,在一线战斗了三年,几乎没有人会完全没有心理问题。昭凡的情况,不算好,但也不算最糟糕。”
严啸握紧拳头,咬肌在脸颊上起伏。
“好歹,他没有失去求生的欲望。”祝医生着摇了摇头,眉心紧皱,“不过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活着。多名队友的牺牲给他造成了极大的心理负担,他的防线被击溃了。”
“我……我能知道两个月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吗?”严啸急切地问。
祝医生转过身,注视严啸许久,“具体情况涉及机密,我唯一能告诉你的是,昭凡他们队本该在上个月调回杉城,但最后一次行动里,队遭受致命击,共有四名缉毒警牺牲。昭凡是狙击手,也受了伤,但不算重,已经没有大碍。”
严啸颤声道:“那牺牲的四人……”
祝医生双手重重拍在落地窗边的栏杆上,长叹道:“都是和他一同战斗了三年的兄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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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大了些,杏花瓣着旋儿,跌落在昭凡头上肩上,其中有一瓣竟然停在他睫毛上,摇摇欲坠。
他忽地挺直了肩背,将花瓣挥开。
这一动,才让周遭渐渐有了正常的声响。
刚才,他又在脑海里看到了余科。
余科跟他:“凡哥,这趟回去,老子也再不干缉毒了,你也别干了,咱俩都在这儿挥洒三年青春与汗水了,该把接力棒交给后来的兄弟了。这样,我俩不都买了玉吗?你那块是玉观音,你喜欢你那啸哥吧?哈哈哈你别不承认,我早就猜到玉观音是送他的。我的是玉佛,送老伴儿!我老伴儿得是个姑娘,当然现在是伴儿,等我们老了,就成老伴儿了……”
他嫌余科话多,摆着手重复那句不知道了多少遍的话,“首先,你得先找到个伴儿。”
“肯定能找到,肯定能找到!”余科嬉皮笑脸,“虽然你没破相,我没当成咱们队最帅的崽,但我也算仪表堂堂吧!我结婚时请你吃酒,你得给我包个大红包!”
他假装抠门儿,“没有,不给。”
“哎你这人!”余科仍是笑着,追着他跑,“咱俩啥关系啊,出生入死的好队友,我信你不给?”
画面转换,最后一次任务之前。
“你一定要去当这个尖兵?”他拉着余科的手臂,用力得指骨泛白,“你他妈上次受的伤都没有好利索!”
“我的位置本来就是尖兵。”余科笑得不正经,想将他的手掰开,“我不顶上去,难道让你这个狙击手顶上去?”
“我全能!”他喝道:“我的确是狙击手,但这不是因为我只擅狙击!”
“知道知道!”余科继续掰,“知道你最厉害了行吧?啧,你全能虽然是事实,但这话你也不能自己吧,多好笑啊,脸皮真厚,哈哈哈!”
“谁跟你开玩笑?”他厉声:“我这就去跟队长商量,这次我当尖兵,你给老陈当观察员。”
“不行。”余科收敛笑容,“凡哥,你他妈瞧不起我是吧?”
“不是瞧不起……”
“你最好认清咱们的位置,队里的尖兵一直是我,而你,是狙击手。咱们各司其职,你要再跟我抢,就是瞧不起我!”
他焦灼不安,却也无法再下去。
画面再一次转换,硝烟四起,血光遮天蔽日,前线尖兵组遇伏,余科等人生死未卜。他心急如焚,与队长、余下的队友、赶来支援的其他队一起赶往出事地点营救,最终只救回一名兄弟。
他赶到的时候,余科还没有咽下最后一口气,但浑身血污,一条腿和一只手没了,身上多处弹孔。
他痛哭着将余科扛了起来。
余科不出话,喉咙一直发出嘶哑的抽痛声。
他脸上的迷彩被泪水浸透,哭着自欺欺人道:“再坚持一会儿!直升机马上就到了!你不会有事,听到没有!”
落气之前,余科终于挤出一句话,“凡,凡哥……我……我不找老伴儿了……你……你帮我把这……这个交给我妈……我妈妈……告诉她……儿子……儿子对不起她……”
无力的手臂从胸前垂下,一同滑落的是一枚沾满鲜血的玉佛。
背上的人再也不会醒来。
那一刻,他惨然跪倒在地,脸埋进尘埃中,嘶声哭泣。
这些日子,他一遍一遍地自问——
“你为什么不坚持?你不是没有当过尖兵,你不是不知道余科的伤没好,你为什么不能强硬一点?如果你坚持将他拉下来,他就不会牺牲!”
“他过那么多次“找老伴儿”,你顺着他一次怎么了?连最后一次,你都在取笑他找不到老伴儿。这算不算一语成谶?”
渐渐地,他像踏入了流沙中,越是挣扎越是摆脱不了。
心中一个压抑了二十年的声音尖锐地指责:都是你的错,你是罪人,你招人厌烦,你不该活着!
“昭凡,这一切不是你的错。”第一次见面时,祝医生对他。
他有些懵,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意识到眼前的男人是警方的心理医生,而他自己,患上了抑郁症。
“我……”喉咙像被一双无形的手掐住一般,他发不出声,感到晕头转向。
很久很久以前,林浩成将他救出来,给了他一个家,治好他的病,让他成长为一名优秀的警察。
他还没有来得及报答林浩成,竟旧病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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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现在能去看看他吗?”严啸问。
“经过一些测试,我已经确定,你是在他心里占据重要位置的人。”祝医生,“也许你的出现与陪伴能够帮到他。不过我请你来,其实也冒了一定的风险。我现在无法确定,你给他带去的是积极影响,还是消极影响,毕竟……感情的作用是最难评估的。”
“我一定心。”严啸。
“你不能在他面前流露出过于复杂、浓烈的情绪。”祝医生叮嘱道:“你必须比他平静,给予他适度的陪伴,刺激他的反应,让他知道自己是被需要的。”
“我明白。”
“还有,虽然缉毒警在长期作战、队友牺牲后,都会出现一段时间的抑郁状况,但昭凡情况特殊,他幼年时就患过抑郁症。所以我……”
严啸断,“这不可能!他性格非常开朗!”
“我是幼年。”祝医生摇了摇头,“你还是太激动了,如果你以现在的精神状态去接近昭凡,我担心他的情况会进一步恶化。”
“抱歉。”严啸扶住额头,“我不会……我一定调整好。”
“嗯。接着刚才的。”祝医生道:“所以我也通知了昭凡的父亲,林浩成林先生。他从舟城赶过来,应该也快到了。到时候,我们再一起想想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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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春光正好,照在身上暖意融融,昭凡半扬起脸,眯眼看着天空,手从衣袋里拿了出来,死死抓着毛衣的衣摆。
他很消沉,心口像压着巨石,脚上拴着镣铐。他知道很多患上抑郁症的人都有自杀倾向,他没有,他不敢有,因为那样就对不起林浩成,还有那么多帮过他的特警叔伯。可他也没有办法积极起来,药已经吃了一个月,身体反应不,他可以忍受,也在尽量配合医生。但煎熬仍旧是自己的,没有人能够给他一个肩膀。
“昭凡。”
忽然,他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正在叫自己的名字。
他怀疑是幻听。
“昭凡。”
声音再次传来,他才缓缓垂下头,泛红的眼中仍是一片茫然。
“昭凡。”严啸蹲在他身前,轻轻握住他的手,不敢太激动,拼命压抑着万般情绪,眼中皆是痛惜。
许久,他眼中终于有了焦距,“啸,啸哥?”
作者有话:
我微博上有一些日常相处的剧场,不发在这儿是因为部分读者喜欢看剧场,部分读者不喜欢。想看可以在我微博搜两位主角的名字,但剧场夸张欢脱,一切以正文为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