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佛魔(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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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是桑菩的惊艳出场与猝然离世让大伙黯然神伤,是以当银幕再度转黑, 机舱内竟无半点声息。又过了一会, 易雪大概是受不了她本人分明活生生地坐在这儿, 可大伙俱是一副“沉痛悼念”的表情,不由摸出手机念道:“尉迟黑!你肿么了?你还记不记得洺水河畔的你家大王?”

    易雪话音未落, 导演乐正第一个爆笑出声。对演员而言,在自己的演艺生涯中能够塑造一个经典人物形象无疑是一件幸事,可倘若这个角色过于深入人心有时候却又很危险。因为, 这很可能意味着观众很难再接受你扮演的别的角色。而要服他们, 演员必须拿出更高的演技。很多演员被公众评价为“经典之后再无突破”、“永远在重复自己走过的路”, 正是由于这个缘故。而由夏至和程立青合作的《开唐》可是十年来国民度最高的一部电视电影,李世民和尉迟恭这两个角色也一向深入人心。可在《武林盟》一片中, 他们俩却是对手的身份, 并且片中两人的对手戏仅此一场。在无法以量取胜的前提下, 要让观众彻底忘记眼前的那两人不是李世民和尉迟恭, 而是元不渡和石长安,只能依靠演员的出色表现。而在《武林盟》上映之后, 乐正直至看到网友们“不忍直视《开唐》”的种种调侃, 这才彻底松了口气。

    此时整部电影已播完了大半, 剩下最后不到五十分钟的时间里,电影的节奏也愈发紧张急迫起来。

    江水滔滔,天朗气清。

    晏如灯一身白衣立在一株野桃树下, 正一动不动地凝望着墓碑上“桑菩之墓”这几个大字。看他神态迷惘,仿佛半条性命都已随着桑菩的逝去而长埋地下。

    不多时, 石长安大步走来,将手上捻着的一支金针递给晏如灯。“是……飞鸿针?”他话音颤抖,不敢置信又不能不信。

    晏如灯一开始并没有搭话,他只是一脸茫然地抬头望了眼头顶的桃树。时值六月,芳菲将尽。他知道,他与桑菩的情、与沈浮生的义,皆如这桃花一般荼蘼尽、花事了。

    “……两年前,我在家中收到三弟的来信,是追查到了专门杀人劫财的青马帮的行踪。青马帮人多势众,三弟独木难支,请我相助。”又不知过了多久,晏如灯终于缓缓出声。“哪知……大哥趁我闭关在我饮食中下毒,而所谓青马帮的行踪……更是子虚乌有……”

    宴如镜妒恨晏如灯,此事石长安早已知晓。他会下毒,石长安并不意外。而沈浮生与晏如灯原为异姓兄弟,一向手足情深。若非为了桑菩,他绝不会走上这条路。想到这,石长安不由怒气勃发,他想开口骂一声“活该”,可眼角扫到桑菩的墓碑,这两个字却又无论如何都出不了口。“他为何不杀你?”

    晏如灯神情莫测地微微一笑,轻声道:“为了武林盟主令。”中原武林一向只认令牌不认人。没有武林盟主令,饶是沈浮生机关算尽也不能号令武林。

    “那么,武林盟主令现在在哪?”石长安又问。

    “金、陵!”晏如灯面色冷凝地吐出两个字来。桑菩已死,他再无牵挂,与沈浮生的恩怨旧账也该算一算了。

    石长安好似也猜到了晏如灯的算,他叹了口气,没有话。石长安的为人最是中正刚直不过,他虽恼火晏如灯与桑菩暗生情愫有负沈浮生,可也知道,晏如灯与桑菩从未越雷池半步。自晏如灯接下武林盟主令闭关备战,他早已定主意为了与沈浮生的手足之情,他再不会见桑菩一面。而桑菩那时也已痛下决心,履行婚约嫁给沈浮生。沈浮生在这种情况下仍要对晏如灯痛下杀手,委实过分了。片刻后,石长安好似想起了什么忽然拧眉。“那元轻舟究竟是不是元不渡?”

    这一回,不等晏如灯答话,银幕上三艘大船忽然破浪而来。与石长安同行的石家子弟正自惊诧,一身绯衣的元不渡却已负手而出。只见他脚下轻飘飘的几步,整个人已跃上了大船。

    甲板上,早已恭候多时的拜月教教众同时拜倒齐声高呼:“恭迎教主!”

    元不渡微一颔首,面无表情地披上了黑色大麾,又接过金色面具。

    晏如灯见此情形,终是忍不住追上几步大喝一声:“轻!舟!”

    元不渡没有应声,只是侧首沉默地望着他。当着晏如灯的面,慢慢地将那金色面具覆在了脸上。“三个月后,我在昆仑山恭候宴盟主大驾!”他话音一落,大船即刻飞速疾驰,瞬间便将晏如灯远远抛开了。

    长风破浪,拜月教教众“属下等幸不辱命”之类的话语遥遥传来,但这对晏如灯而言已无足轻重了。他与元不渡原就是敌非友,能有这半载的倾心相待不过是命运和他开的又一个残酷的玩笑。如今,两人恢复身份,回到各自的命途也是理所当然。晏如灯早已明白:缘来缘去,从不以他的欢笑或苦痛为转移。

    看到这,寇钧终是忍不住大声感叹:“六爷实在太偏爱元不渡了!武侠片,无非是展现命运的悲苦与处世的潇洒,结果六爷把悲苦全给了我,潇洒都给了夏至!”

    殷未来闻言,却只笑着摇头:“年轻人,人生在世,无人不冤、有情皆虐!”

    寇钧想到他与夏至的最后一场戏,忽然又有点安慰。可这种安慰并非是“黑暗尽头有阳光”的慰藉,而是“再惨也有个垫背的”近乎扭曲的苦中作乐。“我大概真的已经被鬼子六虐成神经病了!”寇钧揉揉鼻子,心底颇有些酸涩地想着。

    真正差点没给殷未来虐成神经病的晏如灯很快与石长安一同来到了金陵沈家。同时抵达沈家的,还有大半个中原武林。此时,晏如灯容颜已复,又有一向以刚直品性传家的石长安为其作保,晏如灯的身份已不容混淆。

    碍于桑菩,晏如灯始终不曾出言质问。却是石长安十分老道,只取出了那枚自晏如灯百会穴逼出的金针问了一句:“普天之下,除了金陵沈家飞鸿十三针,还有谁能封人百会穴而留其性命?”

    沈浮生眸光一深,沈氏一门的荣耀令他无法谎。“不错!两年前,的确是我下手暗算晏如灯。”

    “为什么?!”虽已查明真相,可见到沈浮生竟至今仍无丝毫愧色,石长安不由怒气填膺目呲欲裂。

    沈浮生轻蔑地扫了晏如灯一眼,悠然道:“事情已然做下,大哥又何必多问?”

    晏如灯沉默至此,终是开口:“三弟,桑桑已逝。你可知,两年前桑桑就已决意嫁给你?……你可以恨我,可你为何不珍惜桑桑?”到这,他忽然飞身跃起,在沈家那块“悬壶济世”的匾额上轻轻印上一掌。鎏金匾额即刻四分五裂,一块乌木令牌瞬间落入了晏如灯的掌心。晏如灯举着那块令牌面对沈浮生:“你总是想的太多,却忘了珍惜眼前。就像这块武林盟主令一样,你严刑逼问我两年,可曾想过,它其实就在沈家?”

    但凡高手,总能潜意识地提前侦知到事先全无痕迹的危险。两年前,沈浮生邀晏如灯一同去剿灭青马帮,晏如灯出发前不知为何总觉心慌意乱。他唯恐此行危险失落武林盟主令,就顺手将令牌塞在了沈家那块“悬壶济世”匾额的后面。

    晏如灯目光冷冷话音沉沉,又将武林盟主令转向众人。“少林方丈空信,你少林弟子空名是怎么死的?长安晏家宴如镜,你家忠仆宴云又是怎么死的?”

    所谓武林盟主,号令天下豪杰,莫敢不从。何等威势?

    晏如灯两声厉喝,全场人等竟都鸦雀无声。空信与宴如镜皆是面色青白两股战战,先后跪了下来。

    唯有沈浮生涩然一笑,拔剑出鞘。“晏如灯,你我之战,早该了了!”他虽是恶人却自有风骨傲气,是宁死也不会屈膝求饶的。

    这一晚,燕啸九天,沥血见真金。

    两个月后,晏如灯前往方府去见方执。只见他递上武林盟主令,淡淡道:“我若回不来,这武林盟主还请方姑娘另选贤能。”

    方执却不肯接令,只道:“中原武林,不能失去宴盟主。”

    晏如灯无所谓地笑笑,缓缓道:“江山代有人才出。没了我晏如灯,总会有旁人。”晏如灯失踪两年,中原武林仍旧波澜不惊。若非元不渡的出现,只怕他死了都没人知道。何来“不能失去”一?

    方执却正色道:“元不渡狼子野心所谋甚大,如今他已一统拜月教,下一步就该入主中原了!”眼见晏如灯无动于衷,她又幽幽道。“宴盟主想是念着元不渡的救命之恩?……只是宴盟主可知,元不渡所习功法名为万法归宗,他虽救你性命不假,你这一身危燕剑法也已被他学了去了!”

    晏如灯眉心微挑,轻声道:“这话……却不像方姑娘该的。”

    方执微微一窒,忽而五指成爪扣向晏如灯肩头。晏如灯始料未及,忙飞身后撤。方家春雨刀法磅礴霸道、绵绵不绝,不想方执今日出手灵巧腾挪甚是诡异。晏如灯猝不及防,堪堪挡得三招,已被方执轻轻一掌摁在心口。好在,方执并无害他之心,只在晏如灯耳边轻声言道:“听闻,元不渡的心口正是他的命门所在。”

    晏如灯目光一闪,了然地吐出一个名字来。“香——雪——海!”

    方执完这句,顷刻退后几步,冷冷道:“香雪海应我一诺并未食言,是故,我亦不能食言。至于这一招究竟要不要用,只在宴盟主自己。”桑菩身死当晚,香雪海被元不渡成重伤为方执所救。香雪海生性狡黠,疗伤期间对方执百般纠缠戏弄。方执虽无奈头痛不已,却也不得不承认与香雪海相处的时日十分有趣。岂料,香雪海未曾伤愈就接到了拜月教的飞鸽传书,面色大变急急回去。临行前,她许是意识到了此去与方执再无相见之日,不知出于何种心理,竟给方执留下了这可重伤元不渡性命的夺命三招。

    晏如灯沉吟片刻,忽然问道:“方姑娘待香雪海,是敌?是友?”

    晏如灯没头没脑地发这一问,方执一时之间竟有片刻错愕。只见她目光微乱,久久才答:“这话……在我爹爹生前,我也曾问过他。待香初云是敌?是友?”

    “方盟主怎么?”晏如灯急急追问。

    方执轻声答道:“爹爹,人生在世,缘来则聚、缘尽则散,生死离别……反而是事。”

    “缘……”晏如灯怔愣许久才低低吐出这一个字,轻轻地将那沉甸甸的武林盟主令放在案上。“方姑娘,我若回不来,这武林盟主令就留给你了。”罢,他也不等方执有何反应,这便洒然而去。

    与此同时,元不渡为了赴那生死之约亦在交代教中事务。“本尊不在教中的这段时日,教中事务由左右二护法暂摄。香少主以为如何?”

    一身憔悴的香雪海立在一旁静默许久,终是忍不住抬起头来一脸怨毒地道:“你如今虽得了危燕剑法的心法,可晏如灯也得了万法归宗的心法。你与他一战,未有必胜之把握。”眼见元不渡一如既往地无动于衷,香雪海不由逼上一步。“元不渡,你若怕输就该现在就将教主之位传予我。你若不惧,为何不杀了我斩草除根?”

    元不渡微微侧首,冷冷问道:“香雪海,你这是在求我?”

    香雪海猛然一窒,只觉元不渡这话刻毒无比,仿佛他忍了十数载的龌龊恶气只在这轻飘飘的一句中尽数回敬了过来。香雪海的面上顷刻布满了羞耻恼怒的红晕。

    “拜月教教主位从来不是传下来的,而是抢过来的。你若有能耐,大可放手一搏;若没这本事……恶犬吠吠,徒惹人厌!”元不渡一脸冷漠无趣地过这两句,即刻拂袖而去。

    时值九月,天高云淡。

    晏如灯在昆仑山脚下的某处凉亭内摆上文楸、斟上好茶。不多时,元不渡闻香而至,在晏如灯的对面落座。

    晏如灯执黑子先行。“我非晏家血脉,是老门主怜我幼年失怙孤苦无依,将我抱回晏家抚养长大。”

    元不渡跟着落子。“拜月教地处西域,教中子弟多为回鹘人,我却是鲜卑人。幼年时因家中贫寒,卖身予拜月教为奴。”

    “长兄宴如镜资质平平,我习武多年总是刻意藏拙,唯恐惹其不快,使老门主与兄长父子隔阂。……然老门主慈爱,临终前有意令我接任门主。我虽努力消了老门主之念,可从此兄长与我离心。”

    “西域不比中原,荒凉苦寒。每年冬季,大批牛羊冻饿而死,大批老弱一样冻饿而死。是以,我自幼便知:若想活下去,唯有争!”

    “我与桑桑一见钟情,可桑桑却是我义弟的未婚妻子。我们不忍伤害义弟,决意断情不复相见。可义弟却始终耿耿于怀,最终与我恩断义绝。”

    “我接任教主,教中多半不服。教中长老重提与中原盟主约战旧事,意在祸水东引,我岂能不知?可他们却不知晓,我也同样需要这个机会,令他们转移视线方便我一网尽!如今拜月教上下,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接任武林盟主、迎战拜月教主,是我这些年来唯一一件心甘情愿去做的事。想不到,却遇上了你……”

    晏如灯猛然抬头目光炯炯地望住元不渡,元不渡却只静默地回望着他,久久不发一言。

    不知不觉,光线渐移,黑夜将至。元不渡低声一叹:“茶已尽。”

    晏如灯却仍有留人之意。“棋未尽。”

    “意已尽。”话音一落,元不渡便霍然起身,再不留连。

    镜头一转,两人已在昆仑山巅相对而立。晏如灯一字字地道:“元兄弟,你救我性命是我挚友。今日你我一战,只为各有立场。可惜……高手过招,死生难料。元兄弟是我此生难得的挚友,亦是我此生难遇的敌手。是故,今日之战,我必倾尽全力,也请元兄弟不必容情。我若折于元兄弟之手,无怨无悔;可若是……若是……我伤了元兄弟性命,如灯必刎颈相随!”

    元不渡一瞬不瞬地注视着晏如灯,一向冷漠无情的眼底头一次爆发出绚烂的异彩。片刻后,他清清楚楚地吐出几个字来。“我答应你!”

    此时镜头又回到了他们决战前的那一天。元不渡走后,晏如灯独自一人在凉亭坐了许久。直至天尽头最后一缕阳光即将散尽,他方忡怔回神,准备收拾棋子。然目光下落,却见那纵横棋盘上,黑白二子犹如两条大龙殊死相搏,胜负难料。晏如灯忽而自失一笑,喃喃自语:“天心已厌玄黄血,人世尤争黑白棋。”然后,他起身,不顾而去,任由那飘落的黄叶一片片地将那黑白子逐渐掩盖。

    《武林盟》的最后一个镜头,是一个空镜。但见——

    夕阳残,秋风起,红叶舞。

    枰上乾坤,终究荒芜。

    作者有话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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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不渡:我答应你!

    导演:卡!这不是求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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