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荀在距离张少陵几步之遥的地方停下, 安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少年张少陵的脸庞仿佛覆满了冰雪，眼神始终静静凝视着一个方向, 凤荀明白，那是他们不得不抛下魏珏尸体的地方。

    他走近张少陵：“介意我坐在这里吗？”

    张少陵似乎回过神来。他向旁边挪动了一下身子，依然默然不语。凤荀在他身侧坐下，开口时改变了主意：“你后悔吗？”

    张少陵淡淡道：“不后悔。”

    凤荀侧头看向他。张少陵微微垂下目光：“魏师弟是以青云派弟子的身份死去的，若我不杀他，就要你来动手。”

    他停顿片刻：“所以我不后悔。”

    凤荀片刻没有话。

    沉默在他们之间蔓延。两个人倚靠在老松树上，凝视被虫群完全遮住的天空。风雪在结界外肆虐咆哮, 他们的结界符纸只剩下最后十二张, 而他们此刻被困在一个看上去毫无破绽的幻境里，暂时还找不到破解的方法。

    在这种情况下，他们的心情都有些沉重。凤荀拨弄着手边的雪, 而张少陵则在沉默之后突然开口：“魏师弟死的时候，我很难过。”

    “我明白。”凤荀淡淡道，“前世中，这一次仙魔大战期间，我玄霄门下的弟子半数以上都是被我们亲手杀了的。他们中了‘尾.行’，回天乏术, 又没有凤凰血可以救治。”

    他伸手触摸着虚空：“……我师父也是如此。”

    张少陵皱眉：“这么……”

    “若是再不能破除幻境，恐怕他也凶多吉少了。”凤荀放下手, “可我看不出来这个幻境有什么破绽。”

    “……”张少陵抬起眼, 目光从篝火扫视到白轻湄, 又扫视过黑压压一片的天空。他轻轻呼出一口气, 重新靠回到松树上：“魏师弟死的时候我虽然难过，可我也是在那时才明白你和其他人的区别。”

    凤荀的心中轻轻震动了一下，像是有一阵清风，骤然拂过心底。

    “那时我以为你死了。”

    张少陵语气平静。凤荀不由得想起，前世魔尊得知他死亡的时候那个梦境，那滴咸涩的液体，以及魔尊所留下的最后一段记忆。张少陵忽然开口：“你又想起了前世那个张少陵。”

    凤荀没有话。

    “凤。”张少陵唤他，“之前你恢复灵力之后会返回玄霄派，我不会和你一同回去了。”

    凤荀讶然望向他，张少陵冷静的面庞却没有半分波动。

    “你得对，我应该尊重你的决定。”张少陵淡淡道，“……我信你会无恙归来。”

    他没有再什么，起身走向篝火旁的白轻湄。凤荀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感到他与前世的张少陵确实有着天差地别。若是前世的魔尊，他断不会出这样的话。

    ……不，他甚至根本连“喜欢”都不会出口。他们之间身份的悬殊，势力的不同，仙魔殊途，决定了张少陵与凤荀永远不可能同归。

    凤荀沉吟片刻，张少陵与白轻湄的对话隐隐约约飘了过来：“师姐可发现这个幻境有什么破绽？”

    “……景物上没有什么破绽……”

    “……师姐的意思是……”

    “……那就只剩下人了……张师弟，你怎么过来了？和仙尊吵架了么？”

    “……没有……”

    “……仙尊若是了什么关于和你相像那个人的话……你不要介意……”

    张少陵的脚步向后动了动：“……师姐为何这样？”

    “……仙尊心里已经有他的位置了吧……我看得出来，他看你的眼神，就像在看他……”

    一道耀眼的赤红色光芒陡然亮起，径直穿过白轻湄的身体。白轻湄微笑的表情尚且凝固在脸上，然而随着法术的轰然爆开，她的身体竟然如同虚影般晃动了一下，周围的景物开始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张少陵的脸上毫无惊讶之色。他立即后跃，退到凤荀身前，挡在了他的前面。而凤荀右手伸出，还维持着弹射符咒的姿势。

    他们身后的老松树消失了，篝火也消失了，白茫茫一片的冰原尽头显出一条黑色的地平线。幻境被破，而白轻湄的身体也在逐渐消散。她依然保持着笑容，向他们回过身来，再开口却是一个男子扭曲怪异的声音。

    “不愧是玄霄仙尊。我不过是多了两句话，竟然被发现了破绽——”

    “白师姐常年在外游历，她性格温和，断不会出这样的话挑拨我和凤之间的关系。”张少陵沉声开口，指尖捏着两道符咒，“你把白师姐怎么了？”

    “白轻湄”的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谁知道呢……也许她和魏珏一起留在了原地，现在应该已经被‘尾.行’同化了吧。”

    凤荀已然露出了然的神色：“你是魔尊。”

    “……”“白轻湄”把目光转向凤荀，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仿佛第一次正视这位玄霄仙尊，嗓音带了些嘶哑：“苏玉珩告诉我，这一世会有个名叫张少陵的人将我杀死，可没有告诉他身边居然还有你这样一个危险的人。玄霄仙尊，别得意得太早。我们掌握了‘天命’，而你们……”

    他轻嗤一声，虚幻的身体逐渐飞散，化为漫天飞舞的流萤。凤荀面色凝重：“苏玉珩竟与魔尊联手了。不知他用了什么方法，居然能让魔尊相助于他，还听从他的指挥……”

    “‘天命’。”张少陵甩出结界符纸，重新构筑好了结界，“……白师姐怕是凶多吉少了。”

    “为今之计，唯有你回青云派报信，我回玄霄派去救师父。”凤荀眺望远处的地平线，衣袍在风中猎猎作响，“……少陵，你要多加心。”

    “嗯。”

    “你不介意他刚刚过的话吗？”

    凤荀与张少陵四目相对。张少陵平静道：“介意。”

    凤荀看着他。

    “你心中究竟是谁，我信你能够明白。”张少陵依然语气淡漠，“但我不会因为这个，就轻易被他人挑拨。他已经不可能在你身边，我不会与他一较高低。”

    凤荀轻轻地笑了：“你一点也没变。”

    “如果你的是从前到现在，那我接受。”张少陵别过脸去，“但如果你的是他和我……我拒绝。”

    虽然嘴上这么，但他的唇角却微微放松了些，面部表情也没有先前那般僵硬了。两人撑着结界，顶着风雪，终于踏上了太古冰原之外的地面。张少陵停下脚步看着凤荀，凤荀也看着他。

    “无论发生什么事，”凤荀最终道，“少陵，千万不要去拿‘九转回天丹’。”

    张少陵点点头：“我答应你。”

    “这个给你。”凤荀递给他几张暗红的符纸，“上面有我的血，可保‘尾.行’绝无可能侵蚀你。”

    张少陵接过，看到了凤荀手腕上两道明显的伤口。他不由上前一步，拽住了凤荀的手。

    “……凤荀。”

    这是他第二次叫凤荀的全名。他握着凤荀的手，带了些微微的颤抖。

    “……我想抱你一下。”

    凤荀怔了怔，看到张少陵目不转睛地望着他，那张向来面无表情的脸上竟然带了几分微不可察的紧张。他险些失笑，轻轻点了点头，下一刻就被张少陵大力拉进了怀里。

    少年张少陵的身量修长，堪堪将他整个人都笼罩在他的怀抱中。他身上带着一股幽冷清冽的气味，就像他的人一样。他的手臂有些僵硬，似乎是因为这是他们之间的第一个拥抱，以至于他竟不知该把手放在凤荀的背后还是放在凤荀的腰际，只能以一个奇怪的姿势揽住了他的后颈。肌肤相触的刹那，便如同触电般移开。

    凤荀暗自好笑：明明总是威胁要当众亲他，现在却只不过是一个拥抱，这人却手脚僵硬心翼翼，仿佛自己是一个易碎的瓷娃娃。好笑之余他的心神也不由有些激荡——从前世到今生，就算是父亲一样的师父，也从未与他有过这样近距离的接触。

    和上次一触即离的亲吻不同，这一次两人的心境均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因此明明风雪肆虐，他们却感到相触的地方像是有火蔓延开来。过了片刻，张少陵松开凤荀，凤荀退开几步，脸色微微有些潮红，再一看张少陵，他原本冰块一样的脸竟然也染上一抹绯色。

    “我走了，你多加心。”凤荀轻咳一声。他又瞥了张少陵一眼，见他似乎尚且还未回过神来，于是又重复了一遍：“少陵，你千万……千万心。”

    “……嗯。”

    凤荀后退几步，片片绯红色的羽毛如潮水般收拢，红光闪过，他化成一只凤凰，调头振翅而去。即将飞离太古冰原的刹那，他回过头看了一眼张少陵。张少陵已经转过身向另一个方向走去，只是走路的姿势有些同手同脚……凤荀的眼底透出一抹笑意，目光最后掠过天空中黑压压一片的虫群，以及那片苍白广袤没有生机的太古冰原，加快了速度，窜入云霄之中。

    但愿白轻湄平安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