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莽莽苍原之上, 一面酒旗迎风招展, 在漫天的黄沙中猎猎作响。魔界之都正门旁的一个酒馆内坐满了人,一个身着灰色长袍的人坐在大堂中央, 正在高谈阔论。
“你们听了吗?最近新出现了一名挑战者——”
“切。”人群中有人嗤笑,“挑战者不是年年都有吗?可惜, 他们之中连能靠近魔尊大人的人都没有,毕竟魔尊大人的近身护卫, 那可不是吃素的——”
“你懂个屁。”灰袍人不屑地道, “这个和其他人可不一样, 他已经成为大魔主了!”
“有这么厉害?”
“上一个能成为大魔主的挑战者似乎就是现任魔尊大人吧……”
“这么,我们很快就要有新的魔尊大人了……”
“嘘……点声……”
人群中一阵窃窃私语,灰袍人似乎满意于自己制造的效果, 故作神秘地压低了声音:“你们没听吗?魔尊大人十年前在仙魔大战中伤了元气, 已经失去魔气了。只不过是因为他的近身护卫太过厉害,才会让挑战者十年之内都近不了身——”
“什么?!”有人大惊失色, “有这事儿?那岂不是意味着, 若是击败了魔尊大人的近身护卫,就能让魔尊之位易主了?”
“你们听他胡扯八道吧。”有人嗤笑一声,“这么机密的事儿能让你知道?你倒是,魔尊大人是如何在十年之前的仙魔大战中失去魔气的?我可是听,魔界只不过是被封印了而已!”
灰袍人冷哼一声:“只要魔尊大人出手就能解开封印, 可是十年中封印都没有解开, 你们难道真的相信‘休养生息’这种法?这十年中, 你们有谁见过魔尊大人一面?”
他扫向先前质疑的那人, 那人迟疑着摇了摇头,其余人也都纷纷摇头:“起来,魔尊大人确实很久没有公开露面了……”
“至于如何失去魔气?当然是魔尊大人被人利用了!”灰袍人一捶掌心,“那个名叫苏玉珩的修仙者利用了魔尊大人,却害得魔尊大人失去了所有的魔气,可见修仙者都是一群不可信的混蛋……”
“我听那位新的挑战者就是从修仙派背叛而出。”有人不紧不慢地道,“听原来不过是个弟子,现在居然已经成为大魔主了。他是想挑战魔尊大人吗?取而代之?”
周围的人纷纷点头:“十有**……”
“看来是这样……”
“这么,我们很快就要有新任魔尊大人了。”那人徐徐道,“魔尊大人的那个护卫……啧,不提也罢。”
酒馆的门吱呀一声轻轻推开,整个大堂都寂静了一瞬。众人把目光投向门口,只见一个玄衣青年挟着风沙走了进来。他的头上戴着一顶斗笠,腰间系着素白色的腰带,衬得他身形修长,又平添了几分冷冽。
青年走到角落里坐下,摘下头上的斗笠,露出一张冷酷而棱角分明的脸庞。他眉峰如剑,黑眸似星,眉目间冷然如高山之雪。他轻轻抬起眼,扫过大堂里的众人,那眼风明明不甚锐利,却让人无端生出几分寒意来。
“来一壶酒。”
他的声音低沉清冷,话的时候宛若冰泉击石,泠然作响。他轻轻翻过手腕,腕上一根红绳,饰物是一片赤红如火的羽毛。
“是他!”
人群骚动起来,却在青年散发出的冷冽气质中不敢轻举妄动,亦不敢大声喧哗,众人的眼睛都直直盯着他,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他就是那个晋升为大魔主的挑战者!”
“你怎么知道?”
“你傻啊,他手腕上戴着一片凤凰羽毛,你见过哪个修魔之人戴修仙界神兽羽毛的!只有他、只有他——!”
砰地一声,青年手中的酒壶放在了桌上,发出一声不大不的碰撞声。众人顿时一个激灵,统统噤声,就连先前高谈阔论的灰袍人都失了言语,只拼命埋头吃盘子里的花生。
一时间整个大堂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自动自觉地闭了嘴,在一片寂静中安静地用餐。少顷,青年把一串铜板丢在桌上,起身戴上斗笠,离开了大堂。
他一离开,身后顿时像炸了锅一样爆发出一片议论声:“他看上去真是太年轻了……”
“你感受到他身上的魔气了吗?就连我这个修魔者都觉得全身发冷……”
“难道魔尊之位真的要易主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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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少陵离开酒馆,漫天黄沙沿街道席卷而来,顷刻间笼罩住了他的身影。他丝毫不以为意,只微微眯起眼,漆黑如墨般的魔气环绕开来,将凛冽风沙完全隔离在了身周三尺之外。
他注目城中央高耸入云的大殿,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腕上的羽毛。
十年了。
自那次仙魔大战之后,他堕入魔界已然十年。十年中,他从一名低级修魔者开始修炼,不断挑战,直到今天成为魔界仅次于魔尊的大魔主。
他已经完全褪去少年时期的稚嫩,唯有那双寒星似的眸子依然闪烁着清冷如冰的光泽。十年间的无数次挣扎,无数个伤痕都在此刻化为虚无,他眼中只剩下这十年间唯一的目标——魔界之都正中央那座森冷的大殿。
唯有魔尊才能破开封印。
张少陵沉默地迈开脚步,沿着长街一步一步向那座大殿走去。魔界之都道路两旁有无数修魔者匆匆而过的身影,然而无论是摊贩的吆喝还是修魔者向他投来的敬畏眼神,都被他视若无睹。
他握紧了拳。
手腕上那片赤红的羽毛依然流动着璀璨的光华,然而他最后一眼看到凤荀的时刻似乎还在昨日。他记得那时苏玉珩也在场,会不会等他历经艰辛破开封印离开魔界,才发现凤荀已经不在了?
他沉默着站在了大殿门前,两名卫兵拦住了去路:“站住!”
张少陵像是没有听到,身形微微虚了一下,继续向前走去,那两名卫兵在他身后缓慢地软倒在地,脸上尚且凝固着质问的表情。
他放出魔气,交错纵横的魔气在他身周盘旋飞舞,发出金玉相交之声。这浩瀚强大的力量沿着墨玉铺就的地面一路向前突进,发出嗡嗡作响的蜂鸣,整个魔尊大殿都仿佛在一瞬间颤抖起来。
“有挑战者!”
这样阵势的出场,意味着大殿中即将迎来十年间第一位闯到魔尊面前的挑战者。号角低沉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发出风掠过屋檐时呜呜的声音。大殿门顷刻间开,两个身影从里面走了出来。当先一人一身玄色衣袍,与张少陵不同的是用赤色缎带束腰,长发及腰,由一枚血玉扣住。
这是魔尊服饰。
现任魔尊目光沉沉,从长阶上直射下来,落在张少陵身上。张少陵却只是漠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既无行礼,也未话。
“新的挑战者?真是罕见,十年间,几乎没有人杀到过本尊面前。”
现任魔尊开口时张少陵便探出了感知力——没有魔气。这么,现任魔尊魔气已失这个传闻似乎有几分可信度。似乎明白他在做什么,现任魔尊淡淡一笑:“没错,本尊已经失去魔气。”
张少陵抬起头来。这个声音他曾听过,于是他以为自己已经忘却的回忆一时间如潮水般涌来,太古冰原上白轻湄和凤荀的身影自脑海中一闪而过。
魔尊淡淡开口:“因此,会由本尊的护卫来迎战于你。生死局,挑战者,你可有准备?”
生死局即为以一方的死亡作为战斗的终结。随着魔尊的话语,另一个人影自魔尊身后转出,从台阶上一跃而下,立于张少陵面前,想必就是魔尊的护卫。
张少陵微微拧眉——听闻这个护卫才是真正的高手。现任魔尊能够稳坐尊主之位,一大半的原因是由于他有个实力几乎与魔尊等同的护卫。张少陵不由把目光投向他,熟悉的眉眼和轮廓闯入视线,他不由瞳孔微微一缩,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意外的神情:“魏师弟?”
站在他身前的青年长身玉立,五官英挺,分明就是魏珏的模样!
“你想必认错人了。”那青年冷冷开口,“我名叫魏离,是尊主的近身护卫。”
张少陵瞬间明白过来。他漆黑的眸子上下一扫魏离,冷然开口:“你是不是有个兄长,名叫魏珏?”
魏离面无表情:“没有,我从记事起,便是尊主的护卫!”
唰地一下,他长剑出鞘,携裹着大团魔气,骤然攻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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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少陵第一次见到魏珏,是在青竹阁外的路上。
彼时刚刚下了早课,他沿着路一个人向青竹阁走去,前方却出现了几名青云派弟子。他们把一名少年围在正中央,其中一人狠狠推了那少年一把,将他推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你不过也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
张少陵本想绕路而行,听到这句话却忽然顿住了脚步。跌坐在地上的少年痛得脸色煞白,眼泪在眼眶里转,但依然不甘示弱地还嘴道:“我有亲人!我有亲人!我有一个弟弟……”
“哦?弟弟?在哪儿?”先前那名青云派弟子装模作样地环顾四周,“你的,是你做梦梦出来的玩意儿吗?”
几人哈哈大笑,张少陵不禁微微蹙眉。他走上前去,冷然道:“让开,挡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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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是因为张少陵曾对魏珏伸出过援手,这位毫无天资、性格跳脱、还总喜欢违反门规的师弟就这样开始粘着他,无论张少陵摆出一张多么臭的脸,他永远都能笑嘻嘻地凑上前去,“少陵师兄、少陵师兄”地叫他,跟在他屁股后面简直烦不胜烦。张少陵开始后悔那天多管闲事,随手拉了他一把。
大概在半个月之后,他发现这位魏师弟经常偷偷溜下山,去凡间的一座赌坊赌钱。依青云派门规,弟子不可私自下山,一旦被抓住轻则罚抄门规,重则逐出师门,他完全想不通,这位魏师弟来到青云派究竟是为了做些什么,难道就是为了偷溜下山赌钱?
这一天魏珏又一次偷溜出青竹阁,张少陵脸色黑如锅底地跟在他身后,准备把他抓回来警告一番,未曾想刚刚踏出青竹阁,便看到青云掌门柳云鹤正站在门边,捻须注视着魏珏离开的方向。张少陵心中一凌,上前几步向柳云鹤行礼:“弟子见过师父。”
“他又下山了。”柳云鹤轻轻叹了口气,“是不是,少陵?”
张少陵一惊,虽然他很烦这个总是跟在身后“少陵师兄”三连发的师弟,不过平心而论他并不想让他遭受被逐出门派的无妄之灾。于是他抿了抿唇,还未找好措辞,便被柳云鹤的下一句话震惊了。
“……他还是不死心。”
张少陵忍不住问:“不死心什么?”
“大概是不死心,想要救回他的弟弟吧。”柳云鹤一偏头看到张少陵略带震惊的脸,欣然笑了,眼中带了几分顽意,“为师知道他下山的事情。随他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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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为什么不肯放弃?明明徒劳无功,也许还会为自己惹上麻烦……”
“我也问过自己这个问题。”魏珏仰面朝天躺在草地上,注视着星光点点的夜空,“我时候觉得弟弟很烦,他总是跟在我后面,‘哥哥哥哥’叫个不停,还抢我糖吃,我不给他就哭。”
他顿了一下:“可失去之后,我却忽然想念他跟着我叫我‘哥哥’的模样,想念他因为一块糖嚎啕大哭……他是我的亲人,少陵师兄,亲人就意味着……和我不仅仅有血缘上的联系,还有情感上的联系,有亲人才能叫做家。”
“我一定会找到他……”
“我本不是修仙这块料,我没有天资,我根本就对修仙不感兴趣,不过若是这样能找到弟弟,能让我保护他,我愿意去做。”
“听登仙者能看透天命,看破世间万物的走向与命格。若我能得道成仙,我就可以找到他了……”
锵然一声大响,张少陵架住魏离刺来的长剑,魔气与魔气冲撞,散发出深入骨髓的森寒之意。魏离眸光平静无波,那张与魏珏几乎一模一样的脸上在顷刻间显出可怕的杀气,似乎对张少陵有不共戴天之仇,誓要将他毙于剑下。
“想杀尊主的人,都必须死!”
魏离语气森冷,阴恻恻清寒如冰。他全身的魔气都在瞬间爆开,化作无数利刃,向张少陵围拢呼啸而去!张少陵眸光一沉,脑海中的杂音在刹那间消失,仅剩下一片空明。就像太古冰原之上凛冽的寒风,他在临别之际轻轻抱住了凤荀,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那时淡淡的余温。
“对不起。”
张少陵低声着,毫无犹豫,魔气如长鞭一样甩出,噼噼啪啪数声过后击落了魏离的魔气。他纵身前跃,剑尖在刹那间分化为四个,从四个方向闪电般刺出!
魏离身如鬼魅,向后退开一丈开外;张少陵如影随形,魔气与魔气相撞,宛若冰雹般“笃笃笃”一阵声响。漆黑的魔气向张少陵体内收缩,又在瞬间充满了张力,形成一个浑圆的球体,将他二人罩在了里面。剑影纵横,杀意森森,在圆球之内光影交错。现任魔尊双手拢在袖中,脸色凝重地看着眼前这一场大决战。
过了片刻,一股淡淡的血腥气自圆球体内飘出,里面森然剑光已然带上了血色。轰然一声魔气爆散,魏离胸前插着一柄长剑倒飞而出,重重撞在大殿的台阶下,脸上还带着不可置信的神色。
“抱歉。”
张少陵走到魏离身前,伸手握住长剑,将它拔了出来。鲜血喷溅而出,魏离痛楚的眼神里带上了最后一抹生气,他抬起眼,向台阶上方的现任魔尊伸出手。
“尊主……对不起……”
现任魔尊静静看着他。那只手仅仅坚持了片刻,就颓然垂落,彻底失去了生机。
“你竟杀了魏珏的弟弟。”魔尊开口,脸色有些苍白,“苏玉珩得对,你果然是一个冷酷无情的人。”
张少陵提起长剑,拾阶而上,剑尖的血迹滴落在台阶上,留下一条曲折的痕迹:“你从一开始就知道他是魏珏的弟弟。”
现任魔尊露出一个扭曲的笑容:“就因为他是魏珏的弟弟,我才会把他收入麾下。”
张少陵停住,皱起眉头:“什么意思?”
“苏玉珩告诉我,你将会是那个取代我的人。”现任魔尊注视着这位年轻的挑战者,笑容变得有些讽刺,“魏珏将是你唯一的朋友,只有他的弟弟被我收入麾下,你才会手下留情……可他输了。”
“你也输了。”张少陵薄唇微挑,眉目森然,“你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未来,一个不确定的天命,便把魏师弟的弟弟掳来做你的护卫,还洗去了他的记忆吧。”
现任魔尊既不承认也没有否认,只凝视着他:“你为什么能够杀了他?”
“我有必须完成的事情。”
“为此不惜辜负你曾经唯一朋友的嘱托?”
张少陵微微眯起眼。他想起魏珏临死前那张苍白的脸,他对着自己恳切的目光。
“……求你……找到我弟弟……”
“不错,我辜负了他。”张少陵的眼底仅仅闪过一瞬间的波动,旋即恢复了平静。他淡淡道:“我已经辜负了他,就不能辜负另一个人。不惜一切代价——”
他手腕一抬,长剑一送,刺入魔尊胸膛:“——也要完成!”
玄色的乌光夹杂着血色,顷刻间腾跃而起,如高高昂首的浪潮,向四面八方骤然推开。大殿上方乍然响起一道惊雷,闪电似奔腾的巨龙,几乎照亮整个魔界之都。
无论是行人还是魔主,摊贩还是魔物,纷纷露出惊疑的目光,向雷电交加的大殿方向望去。魔界之都大门旁的那个酒馆内陡然一静,先前那名灰袍人率先哈哈大笑起来。
“新的魔界尊主诞生了!”
与此同时,修仙界玄霄山顶狂风凛冽,汇聚起了大片乌云,无数雷电蕴含在其中,奔涌翻腾,宛若火树银花,几乎照亮半个天际。
修仙者们停下手里的事情,有几个年轻弟子甚至奔向窗边,骇然看着闪电惊破长空,像一道利刃,将天空切成两半。他们惊疑不定,年长者则不由得喃喃自语。
“……这是……天劫?!难道四百年以来,修仙界即将出现第二位化神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