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香伴得故人归(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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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的是好久不见。

    他们分别的哪里是韶疏出事后这几年,在此前的二十年间, 因为魔族和人界的恩怨, 因为万灵宗和韶疏的私仇,他们已经做出了太多的退让与分离。

    燕子安方才在徒弟面前展现的威风在这一刻溃不成军, 除了紧紧拥住韶疏, 他几乎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样突如其来的场面。

    两个人傻子似的拥立半晌, 韶疏放开他,心疼地亲了亲他的头发:“头发都长这么长了。”

    燕子安温和地笑笑:“浅川都长这么大了,何况头发。”

    韶疏不知该什么, 上次他们见面,还是燕子安带着一众宗门首席和他签订互不相扰的和约,他远远望见燕子安一头扎眼的白发, 心痛得无以复加。

    当年他们都还太年轻, 遇到一点事就像两只竖起浑身刺的刺猬,扎得对方浑身是伤不, 自己也被刺得血肉模糊。

    都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蠢人。

    相隔二十年, 现在回想起来, 如果不是当年他们意气用事,自以为天大地大四海为家, 万灵宗和魔界也不会到现在这样无可挽回的地步。

    两人不必多言,仅仅一个眼神便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燕子安抬手抚上韶疏的面颊, 细细摩挲:“过去的事,别想了。”

    韶疏轻叹:“我这辈子很少有什么后悔的,唯二两件事, 一件是那次未成的约定,一件是姝的婚事。”

    提到韶姝,燕子安的眼神也暗了暗,轻轻捏起一点他脸上的嫩肉,低声问:“你是回来找我感怀旧事的吗?”

    韶疏被他捏出了一个鬼脸,俊逸的脸上露出点服软的笑意:“不是,我是来找当年遗漏在这里的宝贝的。”

    燕子安白净的皮肤上缓缓爬上一丝红晕。

    二十多年没见,虽算不上沧海桑田,到底也是风云变幻,韶疏竟然还能将这些浑话信手拈来,此等功力实在令人佩服。

    他拍了拍腰间的流光剑,表情流露出一道无声的威胁。

    韶疏轻咳一声,恢复了几分正形,人模狗样地站在他面前由着他量。

    燕子安的视线缓缓划过他的面颊,轻喃道:“样貌变了。”

    韶疏道:“用的是雪参变出来的身体,样貌和以前有了些改变。”

    燕子安静立不动地端详他半晌,忽然道:“过来一点。”

    韶疏:“?”

    他不明所以地前进一步,两人几乎胸膛贴着胸膛,彼此都能听见对方有些加速的心跳。

    在他还一头雾水时,燕子安倏地偏头,在他侧脸上落下一个如羽毛般的轻吻,继而在他耳边呢喃:“虽然变了点,俊朗倒是不减当年。”

    韶疏的脑子轰的一声,炸成了陆浅川生日宴上最绚丽的那朵烟花。

    燕子安这个人,有毒,有剧毒。

    毒了他二十年还不够,还想祸害他一辈子。

    韶疏猛然搂住他的腰,毫不示弱地啃回去,亲得气喘吁吁还不忘威胁:“再这样下去,我不保证发生什么。”

    燕子安的脾气比之当年好了太多,温顺地任他亲过来亲过去,亲到两人都有些难以呼吸,他突然出脚,骤不及防地踢上韶疏的膝盖。

    韶疏吃痛,下意识放开他,眼中的深情还未消退,一脸懵地听到万灵宗宗主矜贵地责难:“光天化日,在万灵宗的地界上,你还想发生点什么?还是你换了个身体就得过我了?”

    韶疏:“……”

    男子汉大丈夫,不过就是不过,无需弄虚作假。

    前魔君还想再挣扎一下,奈何自己皮糙肉厚,左手拧了右手手臂半天,眼中也没挤出一点可怜巴巴的泪花。

    燕子安好笑地看着他,见他尝试半天无果后,便主动伸出双臂,算抱抱这个几十年如一日幼稚的家伙,两人好去参加陆浅川的生日宴。

    手臂刚展开一半,他们脚下的地面忽然开始剧烈震颤起来。

    两人面色同时一凝,韶疏也不装可怜了,拉住燕子安的手,两人飞快走出房间。

    万灵宗的上空被诡异的乌云所笼罩,黑压压的乌云吞没阳光,翻涌着不详的预兆。

    狂风骤起,院中那棵韶疏亲手植下的海棠树在飓风中瑟瑟发抖,凋敝的枝干几乎快被飓风吹出一个卷。

    两人对视一眼,不敢耽搁,向着乌云最盛的中心处凌空而去。

    *

    陆浅川的生日宴开在器灵宫主殿,浩然庄重的大殿中已经聚集了不少同门,然而主位之上空无一人,燕子安还未到,宴会便不能开始。

    卢风逸心道这两个人别是忙着叙旧情忘了徒弟,正想叫陆浅川派人去请一下,忽然之间,整个大殿都颤了几颤。

    众人被这突如其来的震动所惊,大殿中立刻掀起一阵喧哗。

    秦御风正想站起身察看一番,平静的屋外忽而掀起一阵狂风,风自大殿门口吹进屋里,众人皆运起灵力抵抗,摆放整齐的锅碗瓢碟却因为这一阵风袭飞得七零八落,碎出了一地狼藉。

    秦御风和卢风逸惊疑不定地对视一眼,各自运起一个结界,将众人都护在其中,卢风逸脚尖轻点,下一刻,人便已经站在了殿外。

    乌云压顶,子时取命。

    他几乎转瞬之间便想明白了这是谁的拿手好戏。

    卢风逸周身一层金光笼罩,在狂风之中岿然不动,他仰头望见乌云中一个极为微的云旋,扬声道:“乌兄既然来了,何不下来喝两杯?”

    在他的话音落下后,翻涌的乌云层层退开,露出了一个可容下一人的乌黑色圆圈,一个黑衣黑发的道人就站在那个圆圈中,须发皆被狂风吹得不像样子。

    他低沉沙哑的声音随风传来:“卢城主,我此番不是来吃酒的,而是来讨债的。”

    燕子安和韶疏迎风而行,正好落在卢风逸身边,狂风吹开燕子安的袍角和白发,他面沉如水,微一拱手:“乌兄此话何意?万灵宗自问堂堂正正,与乌兄从未有过纠葛。”

    乌夜行大喝一声,周围的乌云迅速归拢,严丝合缝地盖上了他藏身的那块凹陷,这声过后,一个黑衣人忽然从天而降,几个起落,跃至三人身前。

    乌夜行并未使用任何结界自护,却仍旧稳稳当当地负手立于狂风之中,他鹰隼般的视线在几人身上一一扫过,扫到韶疏时,他的眼中流露出明显的嫌恶。

    黑衣道人宛若自地狱中归来索命的修罗,分毫不让地和燕子安对峙:“燕宗主,当年在落枫城,你亲口要惩处门下弟子,如今不过三年光景,那弟子便又安然无恙地坐回万灵宗了吗?”

    他话音既落,手臂如电般飞速伸出,指尖所对赫然是和陆浅川并肩立于殿中,划出灵力结界为其他弟子做遮挡的莫沉渊。

    莫沉渊眉峰一扬,正待反唇相讥,燕子安却率先道:“乌兄误会,魔君欲和万灵宗联手,齐心诛灭扰乱人界安宁的祸害,待一切平息后,魔界人间又可迎来一片风平浪静。”

    “哦?”乌夜行眼中尽是讽刺的笑意,脸上的皱纹因为他本人情绪的起伏变得有些扭曲,他嘴角诡异地邪起,质问道,“子安兄,多年来,修真界以你为首,我本也极其相信你的为人,只是几年不见,没想到连你也变得如此两面三刀,令人作呕。”

    “砰”的一声,大殿内的齐择骅拍案而起。

    不止他,万灵宗所有弟子,皆露出被人触了逆鳞的愤怒模样,同仇敌忾地对乌夜行举起手中的灵器。

    卢风逸唇角一挑,怒极反笑:“乌贼,怎么自己家没了,疯狗似的咬上别人家了?也不睁大眼睛看看,别人家可是那么好咬的?”

    这句话无疑是在往乌夜行的心窝子上捅,他精瘦的身体在一瞬间绷得死紧,眼中刻骨的杀意完全流露出来:“当年墨阁覆灭,你们两大宗敢一点干系都没有吗?!”

    “墨阁一夜之间倾覆,不知缘由,为何倾灭你这个副阁主心中没有一点数?难道还要怪万灵宗和雪城不成?”卢风逸几乎要被这疯子气得笑出声,毫不犹豫地讥讽回去,手中灵剑忽现,“今日是子安徒弟的生辰,你识相点,自己滚,再纠缠下去,别怪我们连滚的力气都不给你留。”

    乌夜行仰天大笑,风卷起他的笑声吹到万灵山的每一处,所有人耳中都回荡着这阵诡桀的笑声。

    “老夫已经如此大张旗鼓,还会是自己孤身前来吗?”

    笑声暂收,他手一扬,天空中的乌云散去大半,狂风止住些许,只留下令人闻之心堵的阵阵呜咽。

    黑云后露出了一个又一个熟面孔,皆是修真界排的上号的宗师级人物。

    燕子安最后一丝谦和也敛了去,眉间的冷意若能化形,乌夜行早已被数不清的冰锥穿成了窟窿。

    流光剑铮然出鞘,他的声音中俱是冰冷至极的寒气:“不知诸位同修年底造访万灵宗,所为何事?”

    几十位宗师面面相觑,最后由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道:“子安。”

    燕子安和卢风逸见到那人,都不敢托大,竖剑于胸前,恭恭敬敬地鞠了躬:“泰华老祖。”

    泰华老祖是修真界屈指可数的羽化仙人,自登入仙道后便不再过问修真界一切事端,无人知晓其岁数,只知在自己很的时候,他们的师父便告诫他们,修真界中有一位老祖绝对惹不得。

    泰华老祖与燕子安还算熟识,起话来极尽和气,丝毫没有乌夜行那般咄咄逼人的意思:“多年前,三大宗中,墨阁一夕倾覆,无人知其缘由。”

    “然而我当时云游至墨阁周边的一座镇,亲眼所见当夜红光震天,周围二十余座城镇几乎都被血光笼罩。”

    “我心知不妙,前去搭救,却仍旧晚了一步。”

    卢风逸眯起眼:“这么来,老祖见到致使墨阁覆灭的真凶了?”

    “我亲眼所见,不会有错。”泰华老祖语调缓慢,听起来十分令人信服,“这么多年,多少人都在猜测墨阁灭亡的原因,但他们所有的猜测,俱是错误。”

    “那夜血光冲天,我在燃起的大火与无尽血色中,见到了一个屠杀宗族的幼童。”

    “幼童?!”众人齐齐一震,惊呼声汇成一片,宛若雷鸣。

    泰华老祖闭上眼,似是不忍回忆当年那般血腥的场面,抚膺长叹道:“是一个身量还不如剑高的童,浑身浴血,杀神一般,身后便是他遭他屠杀的尸山血海。”

    乌夜行接过话头,恨声道:“我当时外出任务,幸而逃过一劫,却也再也没有找到这个一夜之间屠杀了整个宗门的畜生。”

    他着,一道黑气凝成的利箭直直射向莫沉渊,赤红的剑光闪过,司命自发替主人挡住了攻击。

    墨阁不比万灵宗和雪城,这是一个在修炼时不忘自己暗杀本分的杀神宗门,门下弟子俱是举世避之的杀手死士,各个都是暗杀偷袭的好手,而当时的墨阁阁主——墨凌晟,因其太过阴暗险毒一向为燕子安和卢风逸所不喜。

    卢风逸在他的这一举动下恍然醒悟,转头看向表情云淡风轻,好像在听别人家务事的莫沉渊。

    当年墨凌晟年纪轻轻早早成婚,婚后育有一子,名叫墨渊。

    墨渊。

    莫沉渊。

    不过几字的差别,一场惊天血案掩埋在了时间的洪流中。

    泰华老祖站在云端,周身仿佛有淡淡金光闪过,表情悲悯而慈祥,与普通老人别无二样。

    然而他话却有着普通老人望尘莫及的气势,他仅仅是站在那里,沉声询问:“子安,你可知其中因缘?”

    一股无形的气势便沉沉压在燕子安的肩上。

    他执剑的手不由自主地握得更紧,弯腰答道:“晚辈知。”

    “但是,”他不等泰华老祖开口,率先道,“晚辈也清楚自己的弟子,他绝非您口中那样的修罗杀神,十几年前的浩劫后,恐怕藏着不为人知的误会。”

    云端的宗师中传出了压不住的窃窃私语,泰华老祖恍若未闻,似有实形的视线转而压在莫沉渊的肩上:“友,你可有话要辩解?”

    莫沉渊面上扯出一个极具讥讽的笑容:“是他们将我当做杀人工具炼制在先,我便依照他们的心愿,杀了所有认识我的人,这样有错吗?”

    一石激起千层浪,在场众人皆倒吸一口凉气。

    泰华老祖苍老的面容看不出皱眉,语气却是一转:“杀人工具?”

    莫沉渊的笑也不出是凉薄还是嘲讽,在他的追问下,将当年埋藏在火海下的秘密悉数倒在众人眼前:“我自出生起,便被他们扔进一个鼎中,鼎里加了无数举世难见的珍奇毒药,每日每个时辰,有奴仆定时在我身上划开伤口,让血流进毒水中,毒水则浸入我的血液皮肤中。”

    别万灵宗众人和一众宗师,就连泰华老祖都忍不住变了脸色,莫沉渊讥讽的笑意更甚,继续道:“他们想将我练成一个千年难得一见的百毒不侵体质,计划成功后就培养我各种各样杀人的方式,想让我彻底成为一个不惧冷、不怕热也不会被毒液逼退的杀人工具。”

    “他们成功了,除了杀人以外,我确实什么都不懂,于是我便顺应他们的心意,杀了所有每天在我面前晃来晃去,期望我能成为他们之中最强者的杀人傀儡。”

    “你便杀了他们所有人!”乌夜行疯了一般地大吼,“墨阁一共三千余名兄弟,全部死在你的手下!你不是杀神转世是什么!”

    莫沉渊眼中凝出了一层万年寒冰,毫无温度地注视着这跳追他到万灵宗的疯狗,声音中犹带着一丝遗憾:“我哪里杀了所有人?这不是还遗漏了一个你?”

    司命发出一声凛然的嗡鸣,血红的剑光比任何时候都更具杀意,古朴的花纹在半空中绽出耀眼的光芒,无一不体现出这柄利剑对鲜血的渴望。

    似与司命共感,莫沉渊的心中也只有一个声音在叫嚣:“杀了他们!全部杀了!”

    顺应心中的欲望,他的手指轻轻勾动,司命偏转出一个细微不可察的弧度,剑尖直指已经丧失理智的乌夜行。

    只要他再勾动一下手指,司命便会直刺而出,不仅会在乌夜行身上开出一朵血花,甚至这里的所有人——所有听到他尘封过去的人,都要死,带着那个他们不该知晓的秘密一起,在黄土中屏息。

    这本该是他们的宿命,不是吗?

    赤红色的眸中漾起诡谲的血光,莫沉渊唇畔绽放出一个无法抑制的兴奋弧度,他的心脏快速跳动,流过身体的血液带着某种不详的诅咒,封印在身体中的本能快要冲破枷锁,叫嚣着要毁灭一切。

    出剑吧。

    刺破他们的身体。

    听他们盈满耳畔的哀嚎。

    在一声声求救中肆意大笑,碾碎他们最后一丝微的希望。

    只要他再勾动一下手指——

    血液鼓动耳膜,他几乎听不到周围的声音,只有脑中的杀意越来越盛,指引着他接下来即将踏上的征途。

    莫沉渊藏在袖中的手指微微蜷起,司命又随之改变了一个细的弧度,他眼中的血色快要与司命的红光融为一体,脑中甚至已经听到了灵剑的催促。

    手指轻轻一颤,即将勾起,司命蓄势待发,已经做好为主人掠夺鲜血和生命的准备——

    一只冰凉的手忽然隔着袖子握住了他的手指。

    “嗡”。

    司命发出一声极低的悲鸣,似是在不满主人临阵收兵,妄图用这种方式促使主人再次做下决定。

    莫沉渊想要勾动手指,那只手却不由分地组织了他的动作,十分坚定地包裹住他胀满杀意的手,由不得他做出一丝一毫危险举动。

    他怔然转头,眼中的血色还未消散,一片猩红中映出了一双颜色略浅的眼瞳。

    陆浅川分毫不退让地握住他的手,冰冷的温度透过衣袖,渗进手背,冷却了在身体中冲撞叫喊的热血。

    司命红光减弱。

    血色和锋芒都在温润的琉璃中退避三舍,耳畔重新响起了师弟师妹们的惊呼,眼中深深烙印出一个淡雅清俊的身影,滔天杀意败在那人微微抿起不甚赞同的双唇中。

    众多宗师在此,陆浅川不敢张扬,用从孙幽澜那里学来的传音如密劝告道:“冷静一些。”

    熟悉的声音在脑中响起,明明是一如既往平缓的声调,他却在其中听出了一丝隐秘的担忧,以及藏在担忧下的信任。

    莫沉渊回握住陆浅川的手,也用同样的方法道:“手这么凉,很冷吗?”

    稀疏平常的问候,无比熟悉的语调,陆浅川听到脑海中的声音,提起的心落回远处,回应道:“不要着了他的道。”

    脑海中的回答十分乖巧:“好。”

    陆浅川悄悄对他眨眨眼,嘴角弯起一点点——这是二人间不为人所知的夸奖暗号。

    司命收回剑鞘,莫沉渊用力捏了陆浅川的手一下,然后松开,向前一步,恭敬道:“老祖明察,晚辈不敢欺瞒,乌贼如若不肯承认,当年之事便已死无对证,然而晚辈自身百毒不侵的体质便是最好的证据。”

    众人哗然,陆浅川上前鞠躬道:“老祖在上,晚辈愿为师弟作证,他的体质的确异于常人。”

    和莫沉渊关系还好的几位亲传弟子纷纷上前应和:“晚辈亦可作证。”

    有了亲传弟子带头,其余普通弟子便不好当缩头乌龟,一时间人头低下去一大片,声音汇成一股坚不可摧的城墙:“晚辈作证。”

    燕子安站在众弟子的最前方,流光剑在他手中闪耀着炫目光芒,他依旧恭敬地行着礼,没有像弟子一样出声作证,但绷直的脊背和眼中毫不掩饰的骄傲,无一不显示了他对宗门上下的支持与赞同。

    泰华老祖不动声色地看着眼前一众年轻人的谦和却不卑微的神色,苍老的面容上浮现出一丝微不可察的满意之色。

    他的视线最终落回乌夜行身上:“夜行,你有何话?”

    乌夜行恍如一只惊起的乌鸦,浑身上下都在颤抖,他的眼神尽数锁在莫沉渊身上,眼中的滔天仇恨恨疯狂生长,凝聚成一团漆黑不见底的汪洋。

    他对泰华老祖道:“老祖明察,这孽神所言,晚辈的确无法反驳,即便如此,难道他杀了墨阁上下三千余人,便可由着他逍遥法外了吗?”

    “这我就不懂了,”卢风逸风流不羁的声音跟在因恨意而变得尖锐的声音后,显得突兀又不合时宜,“墨阁三千多名杀手,尽是取人性命的修罗,雪城当年积压了无数墨阁中人残害老幼妇孺的声讨,即便没有那场变故,我们也该出手肃清一些杂碎了。”

    他面上带着一贯的明朗笑意,对泰华老祖拱手道:“老祖,我时候去您那里玩,是您亲自教导我,人生在世,当心存浩气,待人处事,当无愧本心。”

    “墨阁那些没有人情的东西,早把浩然正气束之高阁,杀起人来绝不手软,甚至还以杀人为乐。如此来,我倒觉得,当年的沉渊未必不是在行一件善事。”

    他的师父幻虚真人曾拜在泰华老祖门下,卢风逸少年时见到泰华老祖的次数比起燕子安只多不少,起话来更为亲切熟稔,简直就像在和长辈唠家常。

    泰华老祖和他话,眼神语气都温和许多:“你还是这么舌灿莲花。”

    卢风逸扔了雪城城主那沉重的包袱,像个和长辈撒娇的无知晚辈,仰头嘿嘿笑道:“多年不见,我的口才又有精进,得赶紧来和您显摆一下。”

    泰华老祖哑然失笑,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一锤定音:“有因必有果,因果循环,皆是造化。”

    “当年之事,便随风过去吧。”

    一众宗师级的人物在他面前都不过幼齿辈,纷纷躬身应是。

    乌夜行瞪大双眼,眼中的红血丝错乱交杂,与他刻骨的恨意交织在一起,好不瘆人。

    他眼见泰华老祖想要离开,忙嘶声吼道:“老祖且慢!这孽种身负魔族血脉,是个不折不扣的魔种,此等祸害,不能留在人间啊!”

    这话一出,泰华老祖果然顿住了脚步,站在云端之上俯视他们。

    韶疏飞起一脚,一阵气流凝成无形的气劲,迎面在乌夜行的胸膛,将他震得向后滚去几尺,直接喷出了一口鲜血。

    韶疏负手而立,黑发被风吹起些许,英俊的面容上尽是威严,浑身的威压震得万灵宗一些弟子瑟瑟发抖,他看了倒地不起的乌夜行一眼,冷哼一声:“不才在下,魔君韶疏,诸位承让。”

    魔君韶疏下落不明已有五年之久,许多人都没能在第一时间认出他来,或者认出了也不敢确定,此时听他本人道明身份,又是一阵不的喧哗。

    他可算是魔界千百年来最亲近人类的魔君,在位时将魔界治理得井井有条,真正做到了人魔两界友好相处,互不干涉,是以即便他亮明身份,也没有修士对他贸然出手,都客客气气地寒暄问候。

    韶疏和燕子安一样,向泰华老祖一躬身:“泰华老祖。”

    泰华老祖亦以对待魔君的礼节回礼:“韶疏魔君。”

    “多年前,魔界与人间签订和约,约定彼此之间互不相犯,数十年过去,魔界中已有大半魔族向我立誓,声明他们绝对不会依仗魔力伤害人类。”

    “这些魔族时而幻化成人类的相貌,来到人界体验人间的烟火生活,回到魔界时还会向周围的同伴宣扬人界的好处。”

    “我时常想,既然魔族都可以做到放下芥蒂,接受人类,为何人类还一直紧咬着魔族血脉,发现一点非我族类的血统就要赶尽杀绝?”

    周遭在他的话音落地后显得极为寂静,泰华老祖也沉默下来,默默量这位年岁不大却极有建树的魔界君主。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这是人类一直以来根深蒂固的想法。

    可韶疏这番话,却如警钟一般惊醒了众人:人界向来注重礼尚往来,魔界多年未犯,人类却一直如惊弓之鸟一样提防着他们突如其来的暗算。

    活得如此心翼翼,简直可悲可怜。

    泰华老祖没有接话,韶疏松柏一般站在原地,分毫不退地和他对视。

    半晌,泰华老祖身边的一位宗主道:“魔君误会了,我们此番针对的不是身怀魔种的人类,而是针对吃里扒外的叛徒啊。”

    他身材矮,站在泰华老祖身边更沦落成了配成皎月的萤火,若是不话都不会有人发现他的存在。

    然而此话一出,几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他吸引了去,卢风逸挑眉道:“蔡宗主,卢某愚钝,还请明言示之。”

    这位蔡宗主并非什么大宗门的掌门人,被卢风逸这样一追问,额上登时冒出一层薄汗,但他也是个有见识的,很快便稳住情绪,缓缓道:“卢城主莫忘了,当年在落枫城,我们派进去的弟子大多遭受毒手。”

    “那么周密的计划,领队的几位兄弟又都是我辈中首屈一指的人物,若非有人暗自勾结魔族,里应外合,我们怎么会被得不堪一击。”

    他的话提醒了众人,当年落枫城凶险至极,各宗门几乎都折了同门在里面,一时之间群情激愤,纷纷应和:“的确如此!”

    燕子安拱手道:“诸位同修稍安勿躁,当年之事,是我万灵宗的一名弟子里通魔族,暗中谋划,我已依照门规驱他出宗门,按理该废去内丹,压到诸位同修面前,除掉孽障。”

    “只是此子天性狡猾,竟从前去追捕的门人手中逃出,至今未寻到踪迹。”

    “此事是我治下不严,酿成如此大的祸患,子安愧对一众兄弟,甘愿领罚。”

    齐择骅上前道:“那孽障是我的徒弟,我管教不力,竟由得那孽障如此兴风作浪,诸君都在,任何因当年之事生出的怨怼,我悉数领受,绝无怨言。”

    柳青葵当年还未闯出名声,少有听过他姓名的,但齐择骅了是自己的弟子,他们多少也有些印象。

    蔡宗主身旁的另一位高个宗主道:“两位得轻巧,当年我们折了多少弟子,这么多年没听到一句解释,现在两位相继出来摆弱相给谁看?”

    一句话又点燃了众人心中的愤慨,燕子安被他们的讨伐堵得不出话,韶疏走了两步,一言不发地挡在他身前,周身的气势越发逼人,压得一半人噤了声。

    蔡宗主激起了众人的愤怒之声,半天没找到机会插话,终于旁边肃静了些,他擦擦额上的冷汗,继续道:“落枫城之事,我多少也猜到些内幕,只是诸君想想,洛华银当年那么大张旗鼓,短短几日内毁了一座城池,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见众人都不话,只好顾自接上:“实不相瞒,蔡某前几日曾收到一封无名无姓的飞鸽传书,言我修真界中有一魔种与魔君暗通款曲。”

    “那魔种身份隐藏得极为巧妙,不仅我们,就连和他合作多年的魔君洛华银也不知他的真实身份。”

    “洛华银生性多疑,那次震动修真界的落枫城之劫,不过是魔君为了引那魔种出来确认身份的计谋罢了。”

    众人哗然:“这如何可信?”

    蔡宗主擦着额上的冷汗道:“这消息无凭无据,我也觉得不可信……但这几日我翻来覆去地想了想,又觉得那次魔族的所作所为实在诡异,寻不到一点缘由。”

    “如此一想,便又觉得这消息或许有几分可信。我本以为这魔种就是当年被我们送入魔界的莫公子,但若依据莫公子的身世所言,他爹娘都是我们认识的修士,便又不可能是魔种了。”

    燕子安脸上的血色唰地退了个干净,韶疏几乎在第一时间发现他的异常,连忙扶住晃了一下的燕子安。

    两人见面时没问出口的疑窦在燕子安的表情暗示下成了真,他瞳孔骤缩,猛然攥紧燕子安的胳膊,眼中掀起一阵不敢置信的惊涛骇浪。

    与此同时,那了半晌的蔡宗主转向泰华老祖,恭敬地躬身:“老祖在上,晚辈斗胆,想再祭伏魔阵,将这其中关窍看个明白。”

    泰华花白的发须随风飘散,他的视线在莫沉渊身上扫过,沉吟道:“他身上并无魔族血脉。”

    万灵宗众人都松了口气,莫沉渊却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紧紧握住了陆浅川的手,哑声道:“既如此,伏魔阵便没有必要了。”

    蔡宗主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忐忑不安地看向泰华老祖。

    泰华老祖又是一番沉吟,视线一一扫过站在下面的众人,不动声色地皱起眉头,最后一锤定音:“祭伏魔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