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香伴得故人归(二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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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浅川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灰蒙蒙的天空。

    天上没有太阳, 也看不见云彩, 以一种极其压抑阴郁的姿态,空荡荡地悬浮于他的头顶。

    他揉着头坐起身, 脑袋昏沉沉地痛, 胃里一阵翻腾, 恶心的感觉一波接着一波涌上来。

    他捶了捶头,来到这里前的记忆渐渐在脑中苏醒。

    就在他和燕子安快要强行关闭罗刹地狱的大门时,洛华银那个疯子不知道犯了什么邪, 竟然成功挣脱了伏魔锁的束缚,拼着要跟他们鱼死网破,再次使地狱大门大肆敞开。

    韶疏到他们身边后的第一反应, 就是一脚踹死那个犯上作乱的孽障, 可惜还是慢了一步,大门已开, 在门下的他们以及数万魔族大军都免不了被吸入地狱中的下场。

    千钧一发之际, 莫沉渊用魔力强行封住了地狱的大门, 这才使周围几百里的人和物免遭一劫。

    只是他的魔力已经逆转而行,这一下过后, 陆浅川眼睁睁地看着他和洛华银一般,周身魔力都像火花一样劈啪作响, 汹涌的魔流自他身体里蒸腾而出。

    他几乎想也不想,下意识地伸手拉住莫沉渊,也正是在他和莫沉渊双手相触的那一刻, 一股强大的吸力从地狱大门里传来,两个人都无可避免地被那道鬼门吸了进来。

    想到最后一刻两人由于不同方向的吸力而被迫松开手时,莫沉渊在一瞬间露出的惊异癫狂之态,陆浅川忽然心脏狂跳,顾不上胃里翻江倒海,瞬间站了起来。

    他的动作太快,猛然站起的后果就是一阵眩晕,等到他缓过眼前阵阵发黑的不适,茫然四顾,周围除了一些败草枯木,看不到一个人的影子。

    莫沉渊不在他身边。

    陆浅川悔得要死,只恨自己没能在最后的紧要关头看住洛华银,以至于这个向来以诡谲手段著称的魔君再次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得了逞。

    他只希望莫沉渊不要像洛华银一样,走火入魔到完全控制不了自己魔力的地步。

    73因为能量耗光还在关机状态,他这下是真的举目无依,完全感知不到莫沉渊的踪迹,只能在心里祈祷他能平平安安不要出事。

    陆浅川四下观望一阵,左右手边皆是毫无生气的枯败草木,只有前方有一条狭窄的羊肠路,蜿蜒曲折,不知通向何方。

    他在原地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四肢,踏起薄薄一层尘土。

    索性左右无路,他又身无长物,便直接沿着这条道向前走去。

    *

    莫沉渊在一阵哭喊中醒来,头痛欲裂,下意识地想抓起剑,直接砍死那些在他身边哭爹喊娘的东西。

    他睁开眼,一团乌黑到看不清面目的东西缭绕在他身边,云雾一般,阴魂不散。

    那东西见他醒了,发出一阵快活的欢呼:“醒了醒了!”

    莫沉渊皱起眉头,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团不知是什么的东西。

    它所发出的声音十分奇怪,一句话像是有好几个人在,不同的声音汇聚在一起,组成了这一句听起来嘈杂无比的话。

    那团黑气见他不话,十分无聊地在他周身转了一圈,不停叨咕:“这个人在发光诶。”

    “嘁,有什么了不起的。”

    “当然了不起,不然你也发个红光试试。”

    莫沉渊周身的魔流还在不受控制地暴走,将他整个人都罩上了一层血色光辉。

    他本就心烦意乱,听着这玩意自言自语,或者这玩意里面的不同意识相互对话,便更觉烦闷。

    毫不客气地甩出一道剑气,本以为可以逼退这团黑气,没想到黑气只是被他砍出一道缺口,短暂的寂静后,便又自动合到了一起。

    声音比方才还要嘈杂。

    “他好凶!”

    “为什么要人家呜呜呜。”

    “哭个屁,回去,让他看看我们的厉害。”

    不同的声音在同一团黑气中传出,莫沉渊挑起眉:“什么东西?”

    眼见着他手中的灵剑的光芒越发炽烈,那团黑气像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似的,微微向后面缩了缩,继续窃窃私语:“他好像在生气。”

    “不会再我们一下吧?”

    “就了,又不会疼。”

    “人家不想挨啦。”

    莫沉渊深吸一口气,感受到身体里逆行的魔力,忽然抬起手臂,在那些七嘴八舌的东西还没有反应过来时,用司命划出了一道闪耀着烈烈火光的赤色牢笼。

    密不透风地压制住了那团令人心烦意乱的东西。

    进入罗刹地狱前的记忆渐渐涌入脑海,他瞳孔猛然收缩,眼前浮现出自己无论怎么用力都没能拉住陆浅川的景象。

    又一次。

    他没能握紧大师兄的手。

    眼睁睁地看着大师兄消失在自己面前,不知去向何方。

    他再一次弄丢了大师兄。

    司命猛然迸发出一阵极为耀眼夺目的剑光,莫沉渊周身赤光大盛,汹涌流出的魔力像是要将周围的空气都烤干一样,毫不客气地灼烧着周围所有。

    在一阵“要瞎了”“我好热”的哭天抢地之中,他赤红色的眸子盛满威胁和杀意,逼问道:“他呢?”

    黑气受他炙烤,在牢笼里左冲右撞,却无论如何撞不出一条生路来。听到莫沉渊的问话,那里面又是一阵尖锐的嘈杂。

    “谁?”

    “‘他’是谁?”

    “他在问谁?”

    许多声音互相询问半天后,终于有一个男声:“是不是那个和他一起进来的?”

    “哪个?”

    “他不是自己进来的吗?”

    “啊……是有一个,白衣服的。”

    “他在哪儿?!”他们还没讨论出个结果,莫沉渊的声音猛然拔高,凶狠凄厉的质问吓得这团黑云都抖了一抖。

    许是他的气势太过逼人,黑云一时间竟然有些瑟缩,弱弱不敢答。

    莫沉渊心中藏着一团想要烧光一切的火气,不顾蒸腾得愈发厉害的魔流,厉声道:“快,在哪儿!”

    那团黑气在他的逼问下缩成一团,一阵寂静后,最开始的那个男声声道:“不……不知道。”

    “啪——”

    火花炸响的声音在空气中显得尤为刺耳。

    黑气越缩越,最后只剩下一个成年男子的拳头那么大,又是一阵难耐的沉默后,一个清脆的女声:“你……你冷静一下,我……我们可以帮你找一找。”

    莫沉渊的眼睛红得快要滴下血来,恶鬼一样注视着那团可怜的黑气,声音嘶哑:“怎么找?”

    那个女声道:“就是……可以帮你问一下别人,前提是你要冷静,不能……不能人。”

    莫沉渊:“……”

    他的确不想人,只想杀人,杀得越多越好,杀光一切对师兄图谋不轨的人,杀得世上只剩他和陆浅川两个。

    杀到陆浅川除了他再也找不到别的依靠。

    他深吸一口气,随心中越来越热烈的杀意同时而来的,是不断回响在耳畔的陆浅川清朗的声音。

    他听到陆浅川:“沉渊,不行。”

    那道声音固执地萦绕在耳畔,堪堪压制住了他心中越烧越旺的磅礴杀意。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对那团黑气道:“别耍花招,你们绝对不想知道后果是什么。”

    回答他的不是黑气瑟缩胆怯的应允,而是一阵七嘴八舌的讨论。

    “他竟然‘你们’。”

    “他看出我们不是一个人了?”

    “嘶——真的吗?我们暴露了?”

    短暂的缄默后,莫沉渊听到一个雄厚的声音满含心惊地:“恐怖如斯!”

    莫沉渊:“滚去找人。”

    黑气忸怩地翻涌一阵,不敢反驳他,飞快从他面前溜走了。

    他们走后,莫沉渊才留意到周围的环境。

    天空高远却不见阳光,这里隔绝了所有生气一样,他的周围只有一眼望去不见边际的黄土高山,他所站立的地方正是一处积满黄土的山脚。

    头上传来的疼痛越发难忍,他甚至生出了一种将身体里的魔力尽数散出,以平息这阵油煎火燎的痛苦。

    他反手将司命插进地里,深吸一口气,不顾地面上厚厚的一层黄土,直接盘腿坐在了地上。

    洛华银走火入魔无解,因其本身修炼的便只有魔族功法,而他却是灵魔双修,两种功法相辅相成,互相制衡,当魔力失衡时,他完全可以用自身的灵力来压制。

    这也便是他有信心和底气与洛华银拼谁先走火入魔的原因。

    他闭上眼,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体内的金丹上,感受到里面汹涌强大的灵流。

    金丹快速转动,里面的灵流飞速冲破魔力的桎梏,缓缓流进四肢百骸,硬生生压住了在体内肆虐作孽的魔力。

    几个周天后,莫沉渊张开眼,额角上的冷汗顺侧脸流向下颔,他不甚在意地抬手抹了一把,几息之后,周身的红光全部消失,四溢的魔力悉数被他收进了身体里。

    那团溜走的黑云还没回来。

    莫沉渊冷笑一声,拔出司命,一道炽烈的红光以他自身为轴,迅速向四周散开。

    *

    魔界,王城内。

    卢风逸揪着韶疏的领子,一下把堂堂魔君按到了墙上,发出哐当一声响。

    韶疏低声骂了句娘,扬声吼:“你在这儿跟我使什么威风!”

    卢风逸吼得比他还大声:“我我去,你让我帮忙留守王城,现在呢?人呢?”

    韶疏本就窝火,这下子火气一股脑窜到头顶,更加用力吼:“他俩肯定没事,你急个屁!”

    卢风逸:“你当我三岁?罗刹地狱是个什么地方我不知道?”

    两人正吵得不绝不休,施轻絮在旁边看得心惊胆战,噼啪的火花声中,燕子安自殿外走进来:“再吵都滚。”

    卢风逸和韶疏同时噤声,转头看向他。

    燕子安揉着额角,一头长发白得刺眼,他拉开针锋相对的两个人,淡淡道:“我们没有办法的地方,不代表他们没有,我相信我的徒弟。”

    他按住卢风逸的肩膀:“风逸,多给浅川一些信任,他并不比我们差什么。”

    卢风逸愣愣地看了他半晌,苦笑:“是,自我认识到自己有个儿子起,他便已经长到和我差不多高了。”

    “我知道浅川有多优秀,也知道你的两个徒弟各个都是人中龙凤,可我也想让我儿子知道,他爹并不是什么都不管的废物,无论他长得多高,都还有一个父亲可以依靠。”

    “我想让他知道,我……他的父亲,从来没有抛弃过他们母子俩。”

    一时间,大殿中静得像是被施了禁言术。

    卢风逸转向韶疏,唇边的苦笑还没消散:“二十年前,我没能及时找到姝,为此我一直有愧于兄长。二十年后,我又没能及时找到自己的儿子,我……”

    韶疏也抬起手,按住他另一边肩膀,止住了他接下来的话。

    他道:“这两个子比我们强多了,他们可以的,过去的事,不提也罢。”

    卢风逸沉默地看着他们,苦笑半晌,长叹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