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香伴得故人归(二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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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浅川在冰山和火焰之间来回蹦迪了好久,眼前隐隐约约透出一丝微光。

    睫毛颤了颤, 他睁开眼, 这微光不是幻觉,而是屋内的蜡烛燃烧自己散发出的光亮。

    昏黄的烛光下, 莫沉渊坐在床边, 膝上放着一本书, 紧紧握着他的一只手,注意力似乎在书上,又似乎什么都没看进去, 只是单纯在发呆。

    他轻轻挣动一下,神游天外的莫沉渊的立刻回神,惊讶与喜悦全部涌进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中, 动物一般毫不设防地表达着自己的开心。

    陆浅川的心一下子就软了。

    那双眼底添了一层厚重的乌青, 眼中的光芒被密密麻麻的血丝抹掉了些许颜色,披在身后的乌发显出一点凌乱, 也不知这样待了多长时间。

    “什么时候了?”他尝试着开口, 听到自己沙哑粗粝的声音不由苦笑一下, 轻轻挠了挠莫沉渊的手心。

    “三天了。”莫沉渊出声,声音也没有好听到哪里去, 轻描淡写的回复下藏住了多日隐忍不发的担忧。

    他伸手倒了一杯水,先扶起陆浅川, 喂他口喝了一点,又故意一转杯沿,就着陆浅川碰过的地方一饮而尽。

    陆浅川心中一动, 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莫沉渊扶他躺回去,不轻不重地帮他按着额角,轻声问:“还疼吗?”

    实话,陆浅川自己已经感觉不太出来了。

    他这几日虽然都在梦中,但身体上的疼痛是实实的,谁也无法帮他抵挡几分。痛得久了,他反而习惯了这份疼痛,现在只觉身体又软又麻,疼不疼的,他也不好。

    他摇摇头,抬手按住莫沉渊的眉心:“几天都没睡?”

    莫沉渊微微偏头,嘴唇正好印在他的手腕上:“我不累。”

    陆浅川僵了一下,耳垂肉眼可见地一点点变成了粉红色,眼神躲闪着收回了手。

    他都数不清这是莫沉渊第几次亲他了。

    这孩子也不知道害了什么毛病,好像不亲一口浑身不舒服似的,之前那些兄友弟恭都被他卷成一团扔到八百里开外,想捡都捡不回来。

    陆浅川尴尬地轻咳一声:“别胡闹。”

    莫沉渊不依不饶地再次握住他的手,放在唇边细细碎碎地亲,像是在用这种方法确认他的存在:“我没胡闹,从一开始就是,我从来没有这么认真过。”

    他见陆浅川手指都蜷在了一起,故意垂下眼不答话,也不逼迫,把他的手塞回被子里,仔仔细细地掖好被角:“我去热一点粥,马上回来。”

    陆浅川愣愣地看着他笔直挺拔的背影,一种难以名状的失落漫过心脏,差点就要自己不饿,让他别这么匆匆忙忙地离开。

    “咔哒”一声,房门关上,他那句话到底还是憋回了肚子里。

    莫沉渊站在房门外喘气。

    不管是在万灵宗还是在魔界,他听到最多的夸赞就是刚毅果决。可一到了陆浅川面前,这点刚毅果决不知是喂狗了还是祭天了,心中剩下的只有日复一日的犹豫和动摇。

    想告诉他,我就是这样一个人,我恨不能把你锁在浅疏居的房间里,变了装进自己的衣襟中,我巴不得你只有一点,我供在头顶捧在手上,必要时直接揣进心中。

    弄丢你一次,我的心脏就挖去一块,所以我再也不会弄丢你。

    可他不敢。

    他在魔界的死域中可以杀出一条鲜血漂染的生路,在这罗刹地狱中也可以搅个天翻地覆,这全因为魔界也好,罗刹地狱也好,这些人不仅与他无关,还十分令人生厌。

    但陆浅川呢?

    那是唯一一个在谁都不信任自己时站出来握住自己的手,在所有人都怀疑他时挺身护在他身前的人。

    在别人面前,他可以肆无忌惮地发疯发狂,可以在冲动之下随心所欲地做出任何他想做的事。

    可一到陆浅川面前,所有理智又能在一瞬间迅速回笼,那点积攒到一定程度的冲动像一团沉压压的乌云,噼里啪啦地下过雨,风过了无痕。

    白了,他还是怕,怕有些事一旦出口,这辈子也便止于浅疏居的大门前,不能再向前走一步了。

    莫沉渊深吸一口气,双手揉了揉脸,装作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去厨房端了粥来。

    他进门时,陆浅川正双眼发直地望着正上方的床顶。

    之前兵荒马乱,刚出天水楼就进了魔界,然后又来到罗刹地狱,他甚至没有时间真正歇下来喘口气,想一想最近这些匪夷所思的变故。

    在天水楼中,柳青葵万灵宗与修真界闹翻,他又在魔界见到了和韶疏站成一线的燕子安,那现在万灵宗的立场处在哪里?师父是像卢城主一样净身出户,还是带着万灵宗那一大家子全部在魔界落脚?

    而且他出事时正是腊月二八,这段时间戎马倥偬,他们有聚在一起过个年吗?还是为了他的事四处奔波,年夜饭都是就着呼啸的西北风入的口?

    还有卢风逸,他早就知道这位雪城城主有一段人尽皆知的风流往事,只是因他和燕子安交情匪浅,万灵宗少有敢在私底下议论的,是以他对这段往事知之甚少。现在想来,燕子安对待他们两人的态度着实有些不同寻常……

    这些事之前他没有细想,也不敢细想,一想起来,脑子里杂七杂八的各种想法挤作一团,心脏揪成一团,更加喘不上气。

    现在一放松下来,各种各样的猜测和疑窦都在心里滚成一团,沉甸甸地压在胸口,还不如白眼一翻直接晕过去更省力些。

    陆浅川听到莫沉渊进门发出的声响,自己撑着床褥坐起身,声音不大,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气势:“我们必须尽快出去。”

    莫沉渊坐在床边,尽心尽力地吹凉一口粥,一边递到他面前,一边道:“不行,你身体伤到了内里,不好好休息一段时间,隐患太大。”

    陆浅川咽下这口粥,隐隐有了些风雨欲来的感觉,摇头道:“没有那么多时间。”

    莫沉渊忽地用力放下粥碗,陶瓷的碗磕在床边木柜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陆浅川疑惑地抬起眼看他。

    莫沉渊也不知哪里来的脾气,眼睛瞪得老大,眼中的血色一点点凝聚,鼻翼一翕一合,牙关咬得死紧,好端端的俊秀面貌硬是被他折腾出了骇人的凶相。

    他的胸口剧烈起伏几下,用力道:“我不许。”

    陆浅川不慌不忙地掀起眼皮看他一眼,语气也是不咸不淡:“反了你了?”

    莫沉渊直直看进他眼里,像是要将他眼中的顾虑与担忧全部看透一般,嘴角挑出一抹冷笑:“对,反了我了。”

    他还没进死域之前,师兄弟之间的事一向是陆浅川一不二,他在日常事上厚着脸皮耍耍赖,装软装可怜讨些好处,在大事上却从来不会反驳陆浅川的决定。

    从死域出来后,他算是站在魔界的立场上,万灵宗的事更加轮不到他来管,他和陆浅川之间没有直接的命令与服从关系,两人已经很久没有就着同一件大事上进行沟通。

    两人都心照不宣地维持着以前那种事归你大事归我的相处模式。

    这还是第一次,陆浅川做了一项重大决定,他斩钉截铁地表示拒绝。

    陆浅川看了他半晌,没有表现出丝毫愤怒与不悦:“你累了好长时间,的确该再歇一歇。”

    莫沉渊气得要发疯,咄咄逼问:“你觉得我是为了我自己拒绝的?”

    他那双眼简直快要滴下血泪来,仿佛陆浅川再多一句,他就能立刻表演一个杜鹃啼血,胸膛不停起伏,莫沉渊现在的状态比走火入魔时还不如。

    陆浅川按住他不停颤抖的肩膀,缓缓渡了一点灵力进去,神情认真:“我知道你不会为了你自己,但是你的的确确已经奔波了很多天,再这样连轴转下去,我担心你会控制不住自己。”

    莫沉渊:“……”

    有那么一种人,你生气的时候他不跟你摆事实讲道理,也从来不会跟你玩冷战,他清清楚楚地告诉你自己心中的想法,不掩饰也不隐瞒,坦荡得让你不知该不该生他的气。

    陆浅川无疑是个中翘楚。

    莫沉渊心绪激荡了一会,忽然不知道该怎么接他这句话,沉默半晌,哑声道:“那你呢?”

    陆浅川一愣:“我没事啊。”

    莫沉渊那股邪火在五脏六腑里窜,发不出来不出口,憋得整个人像一个大号筛糠。

    陆浅川着实吓了一跳,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哄孩子似的:“怎么了?”

    莫沉渊猝然伸出手,紧紧抱住他,正巧陆浅川的手还搭在他背上,两人此时的姿势就像在拥抱一样。

    这么多年,他也不是没有和师兄发过火生过气,只是每次陆浅川都能极为泰然地面对他不知从何而起的脾气,每每像对待孩子一样对待他。

    仿佛他每一次生气在师兄眼里都是孩子在闹别扭。

    他收紧手臂,力道大得像是要和陆浅川合二为一,直到陆浅川吃痛,不由自主地闷哼一声,他才惊到一般收了些力气,沉声道:“我不许你有事。”

    陆浅川无奈,伸手揉了揉他的发顶:“我能有什么事。”

    又来了。

    陆浅川好像早就把自己放到了燕子安该站的位置上,困难和苦闷都一股脑地藏在心里,面对他们时从来都是一副无所不能的风轻云淡样。

    怕苦不,吃痛也不,他把自己当成了一块铜墙铁壁,坚定不移地站在一众师兄弟身前。

    如果不是伏魔阵这一闹,恐怕所有师弟妹都不会觉得他们的大师兄有朝一日会出事。

    莫沉渊发了狠,忽然用力咬上陆浅川的后颈,一息不到,嘴里便含了浓浓的血气。

    陆浅川惊到半天没有挣扎。

    莫沉渊在他面前一直都是收起獠牙的温顺模样,谁能想到,这狼崽子还能有咬到自己身上的一天。

    他咬着牙没有发出一声痛呼,眼中因为生理性的疼痛自然而然地蓄起泪,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一剑捅死莫沉渊的心都有了。

    可莫沉渊方才的状态不太正常,他又担心挣扎反抗会让他的精神状态更加不稳定,一时不敢动作,咬着牙在心里反咬莫沉渊。

    妈的,他就,哪有兄弟会一天到晚亲来亲去,好像身上裹了蜜似的,敢情之前那点动作都是开胃菜,蓄势等着咬这一口呢。

    莫沉渊咬够了,松开嘴,抬起头,眼中闪着晶莹的光,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可怜巴巴地看着陆浅川。

    陆浅川:“……”

    被咬的没吭声,咬人的先委屈上了,这什么世道。

    正在他感叹世风日下,算揍一顿师弟以正门规时,这只咬完人还装委屈的狼崽子不知想到了什么,竟然当着他的面,一口咬破了自己的舌尖。

    陆浅川又惊了一瞬,思维完全跟不上莫沉渊的节奏,眼睁睁看着他再次低下头,用带血的舌尖缓缓舔过自己的后颈。

    舔的正是方才他咬出血迹的地方。

    陆浅川吃痛,轻轻嘶了一声,抬手轻轻拍着莫沉渊的后背:“发完疯了?”

    莫沉渊不声不响地箍住他的手,舌尖在他后颈那根颈骨上不停作乱,陆浅川疼的同时,一股触电般的酥麻感又不受控制地涌上脑海,他也分不清这两种感觉哪个更强烈些,鬼使神差地开始幅度颤抖。

    陆某人活了这么多年没受过这种刺激,一时有些遭不住,挣开莫沉渊束缚他的手,推着自方才开始就起伏不定的胸膛,道:“行了行了,原谅你了,不用这样过两天也能愈……”

    “合”字还没出口,莫沉渊的牙尖不知触到了哪里,一簇火花在脑中炸开,异乎寻常的感觉快速游走全身,陆浅川的喘息陡然重了一下,话语拐了个弯,一声不轻不重语调奇怪的“啊”自唇中溢了出来。

    他清楚感觉到莫沉渊浑身一僵。

    陆浅川眼中那点痛出来的眼泪算是忍不住了,两滴金豆子相继掉到莫沉渊的衣服上,他抵住莫沉渊的肩膀,想要强迫他向后退去些许,连声道:“行了,我不怪你了好不好?你先放开。”

    莫沉渊铁了心要跟他玩咬人游戏,哪有那么听话,闻言再次拉开他两只手,紧紧禁锢住他的手腕,哑着声音道:“再等一下,就快好了。”

    再等一下,任你跑到天涯海角,我也能寻到你的踪迹。

    陆浅川头顶冒出一个问号,没理解他这个“就快好了”是指什么,正想话,后颈那处伤口忽然传来一阵剧痛,他再次无法自抑地发起抖来。

    嘴唇微微张开,声音却完全卡在喉咙里,眼神因为这阵突如其来的剧痛越来越涣散,他整个人再次一分为二,这次却不是左面一半身体右面一半身体那样从中间切割开来,而是身体和灵魂之间感受到了一股撕扯剥离的力道。

    两人周身裹上了相同的血色光芒,莫沉渊兽一般的眼睛眨也不眨地注视着他,像是要把他这时的模样烙印进心里。

    两人都在不能自已地发着抖,莫沉渊凑近他,轻轻吻上了他眉上的那几朵红梅,低声哄道:“再忍一忍,马上就好。”

    陆浅川不出自己这时是个什么感受,好像灵魂已经和肉体分离,在半空中找到了志同道合的伙伴,两者的灵魂彼此交融,魂力在体外了个结,把两人的魂魄紧紧捆到了一起。

    这阵疼痛过去,红光渐渐减弱,两人都大口大口喘着气,莫沉渊揽住陆浅川,让他靠在自己的肩膀上,自己则偷眼瞄他的后颈。

    在方才他咬出牙印的那里,牙印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栩栩如生的血色蔷薇花。

    陆浅川抬手,摸上自己的后颈,忍住手指游走时带起的一阵又一阵微电流,沿着印记带来的火辣辣的感觉走过一圈,他面无表情地收回手。

    后颈上浮现出印记的地方都火辣辣地疼,其实他不摸也能模糊分辨出那里长了个什么东西,只是摸完之后,他更加能确信,莫沉渊是真的疯了。

    这是魔族本族都列为禁术的咒术,施术者与受术者以血为引,在施术者心中默念口诀时,两人的鲜血必须融在一起,口诀结束,术法开始,二人的魂魄以此为凭,由咒术联结在一起,从此不管对方是远在天边还是深入海底,自己都能够毫无阻碍地感受到对方的存在。

    同样的,作为对魂魄施术的代价,施术者的性命也与受术者连结在一起,从此同生同死,只要受术者出事,施术者绝对不多活一个时辰;但若施术者遭遇不测,受术者虽然会有感应,却不会因此受到伤害。

    陆浅川面无表情地看了他片刻,忽然动手四下摸索,一副要找什么东西杀人的架势。

    莫沉渊无比冷静地卸下腰间的司命递给他:“景行不在,师兄将就一下。”

    司命剑光一闪,明显对这句“将就”很是不满,无声地表达着自己的抗拒。

    陆浅川也不推辞,二话不抽出司命,莫沉渊闭上眼,做好了肩膀或是胸腹挨一剑的准备。

    几息之后,预料之中的疼痛没有到来,他疑惑地睁开眼,就见陆浅川咬着唇,眉头拧成一个结,眼中喷薄而出的愤怒快要压死他。

    然而他却把司命的剑身扔到了一边,手上握着黑色古朴的剑鞘,大力拉起自己的手臂,头上顶着三昧真火,一言不发地用力将剑鞘抽在他手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