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灵犀必暗通(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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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灵光闪了一下,回答道:“千百年过去, 我早已忘记自己最初的声音是什么样, 印象里主神的声音便是如此,我不知不觉也学成了他的音调。”

    陆浅川下意识地伸手揉了揉他的头。

    按照这个世界的还原规则来看, 那两位主神显然都像是前世的他在这个世界的影射。

    如果主神代表他创造这本书时的怀有的期许, 那混沌之神大概……代表他想弃坑时的颓废?

    不管怎么, 那两位得昏天黑地,最后被扔下的是这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东西。

    他怀着一腔莫名其妙的愧疚与怜惜,对灵光道:“辛苦你了。”

    灵光愣愣地看着他半晌, 身体颤动一下,在他手心里轻轻蹭了蹭。

    “我在这里守了许多年,惊讶地发现, 那些在另一面世界生存不下去的善意, 会自动飘进这边的世界。”灵光道,“第一缕善意飘进来时, 我开心极了。但是他实在太微弱, 好像下一刻就要散在风里。”

    陆浅川道:“所以你就将他容在自己的身体里?”

    灵光轻轻闪烁:“是的, 我本以为这样做会行不通,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念头, 没想到他在我的身体里,完全没有出现任何排斥的反应。”

    “我们就那样等来了第二缕善意, 然后第三,第四……一直到我见到诸位时,已经被太多的意识所融合, 完全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既然如此,”澄明想了想,接口道“如果那些善意代表人们舍弃的良知,现在所有良知都已经散开,是不是明他们都回到了主人的身体里?”

    灵光转了一个圈,像是在感受四面八方的善意都去往何处一样,半晌后,他笃信道:“我能感觉到,他们几乎都找到了栖身之地。”

    他的声音里掺了几分笑意:“这样就好,真是多谢诸位。”

    陆浅川托起他,又按住巨龙的脑袋,低声问:“那你呢?”

    灵光知道他是在问自己以后的算,便道:“我想守在这里,直到这里恢复本来的样子。”

    “那等到这里恢复本来样子之后呢,你还想一直守在这里吗?”

    灵光怔了一瞬,大概是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他重新思考半晌,搭在陆浅川的手上,带着几分期盼,问道:“若有那日,公子可愿留出身边一块地方容我寄居?”

    澄明惊奇地“咦”了一声,莫沉渊则不动声色地看向陆浅川,静静等待他的回答。

    陆浅川拍了灵光一下,又揉了一把巨龙的大脑袋,唇畔带出了三分笑意:“可以是可以,但是一块地方,大概不够。”

    *

    华文岳清楚知道自己又在梦魇,却始终无法走出这个逼真至极的梦境。

    这里是他最熟悉不过的万灵宗,不同寻常的是,从山门到宗主办公的大殿,到处都是一片素白之色。

    他缓缓走进停放历代列祖列宗牌位的万灵殿,不出所料地看到了一头扎眼的白发。

    “大师兄。”

    燕子安听到声响,转过头。

    他的面色苍白至极,眼睛却是通红的,从华文岳这个角度,可以清楚看到他眼中的红血丝,以及那一点强自压下去的泪意。

    华文岳垂下眼,强迫自己不去看这样憔悴无力的燕子安。

    两人半晌无话,空气焦灼间,燕子安率先开口道:“过来吧,点声,别吵到师父。”

    他的声音沙哑且粗粝,听起来像是牛角磨在山间岩石上的声音。华文岳心尖一颤,老老实实地走过去,跪在他身边。

    他们两人皆是一身缟素,不言不语地跪在一起,仿佛两根戳在师父棺椁前的白蜡烛。

    华文岳目视前方,轻声道:“我来守着,你去歇歇吧。”

    燕子安摇头:“我不累。”

    又是半晌无话。

    华文岳低下头,自嘲地讪笑一声,心想:“我傻了吗,在自己的梦里,我为什么还是不知道怎么和他讲话?”

    他盯着眼前的青石地面,忽然道:“过去的就过去吧,没有人怪你。”

    “我也不怪你了。”他在心里补充。

    燕子安的身体一僵,彻底成了一根不会动弹的蜡烛,他开口,声音依旧嘶哑不堪:“你都知道了?”

    华文岳耷拉着脑袋:“一点不漏。”

    燕子安愣愣地看了他半晌,跪得笔直的身体陡然向下一沉,直接坐到了腿上。

    “知道也好,”他也不知道在安慰谁,自言自语道,“知道也好。”

    沉默片刻,他道:“我本来想,等你长大一些,我们再告诉你这些事,没想到……”

    他神情复杂地停顿一阵,面上带了些许无奈:“我怎么忘记了,文岳一直最有本事了。”

    华文岳此时不过十几岁的少年模样,闻言嗤笑一声,不出的讽刺。

    他心想:“是啊,本事大到和师兄对着干,差点就真的叛离宗门了。”

    他抬起头,正好看进燕子安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道:“其实我早就知道。有一次我去你房间找你,正好撞到魔君从里面出来。”

    燕子安瞬间怔住。

    华文岳微微别开脸,慢吞吞地:“那时我觉得,很失望——好像我一直以来最最崇拜的人,并没有我想象的那样好。”

    燕子安抿紧唇。

    “在那之前,我和师父学预测之法,心中便隐隐有些预感:宗门里会出一个和魔族暗通款曲的人,但我没想到,那个人会是我最为敬爱的大师兄。”

    燕子安低下头,声音艰涩得像从嗓子里挤出来的:“对不起。”

    华文岳自嘲地笑笑:“没什么可对不起的,这本来就是你情我愿的事,是我非要拿一个完美大师兄的框架看你,甚至疯魔到看不得你有一点出框的举动。”

    燕子安道:“可若不是因为我……”

    华文岳抬起头,头顶的房梁纵横交错,支撑起这个沉重而肃穆的灵堂。

    他道:“我以前也是这么想的。”

    “如果不是因为你执意要和那个半吊子魔君远走天涯,如果不是因为你瞒着所有人前去赴约,结果因此中了魔族的套……师父他们也就不会为了救你,悉数丧命于魔族手下。”

    燕子安咬紧牙关,放在膝上的双手紧握成拳,眼睛瞪得老大,眼中的红血丝越发明显。

    他连句抱歉的勇气都没有了。

    华文岳得一点不错。

    他和韶疏都太自私也太冲动,他们一厢情愿地相信,只要离开万灵宗和魔界的束缚,到时山高水远,凭他们的本事,谁也不能奈何他们。

    若非他们这样不顾后果,也不会引得不满韶疏即位的魔族长老联合起来,想要置孤身前去赴约的他于死地。

    他低下头,缓缓道:“我已经和御风了,下一任宗主,由他来当。”

    华文岳倏地转回头,瞪大眼睛直视着他:“你什么?!”

    燕子安的头垂得极低,大抵是他这么多年来见过的最颓唐的模样。华文岳再也忍不住,伸出手拎起他的领子:“你再一遍!”

    燕子安闭上眼:“我无颜接手万灵宗。”

    “你无颜接手?”胸膛里燃起一簇三昧真火,华文岳怒极反笑,“你无颜接手,所以就要撒手不管了?师父师伯罹难,宗门正需要一个抚慰人心挑大梁的人,这时候你要甩手不干。”

    他拎着燕子安的领子,一路压着他抵到上任宗主的棺椁上,恶狠狠道:“你问问大师伯,他老人家同意吗?!”

    燕子安的头撞在棺木上,磕出一声闷响。

    这响声像是惊醒了他,华文岳拽在他衣领上的手被他猛地挥开,燕子安迅速直起身,低声喝道:“要闹出去闹!”

    华文岳瞪着他,冷笑道:“现在知道摆出一宗之主的威严来了?”

    燕子安头顶的火苗瞬间被这句话浇息,冷然的神情分崩瓦解,一时不知该以什么样的表情面对他。

    华文岳倾身上前,替他理了理被弄乱的衣襟。

    确定所有的褶皱都已经抚平,他坐直身体,直视着燕子安的眼睛:“你和浅川,分别要撑起万灵宗的几百年,这些都是既定的事。”

    他低下头,缓缓道:“我以前只知道怨怪你,自从师父去世后,我们两个从来没有一次,能够平心静气地坐下来,好好谈一谈各自的想法。”

    燕子安听得云里雾里:“以前?”

    华文岳愣了一下,笑着摇了摇头:“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早就原谅你了。在这里待了几年,我每每梦到自己和你对着干的那些日子,就恨不能回到过去,狠狠扇那时的自己几耳光。”

    他轻轻一叹,言语间尽是疲惫:“不知我还能不能求得你的原谅……”

    *

    燕子安猛地从塌上坐起身。

    正在桌案前研究地图的韶疏放下笔,快速走到他身边:“做噩梦了?梦到浅川了?”

    燕子安喘了几口气,转头看向他:“我……梦见文岳了。”

    韶疏皱起眉:“华文岳?那子给你托梦做什么?”

    燕子安张了张嘴,话还未出口,一道惊雷炸响在天边,截住了他到嘴边的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