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灵犀必暗通(二十)
这是一个被白色充斥的房间。
莫沉渊抱着路景, 怀里孩像受不了房间内的冰冷似的, 又往他的怀抱里钻了一点。
奇妙的是, 房间里还有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朋友。
莫沉渊轻轻拍着路景的后背, 对站在他身后的陆浅川道:“这些都是他的记忆?”
陆浅川“嗯”了一声:“你眼前的一切都是识海中的幻象, 不要沉溺。”
从他嘴里听到这样善意的提醒, 莫沉渊颇感惊异,不动声色地向身后看了一眼。
陆浅川面无表情:“别误会, 不想你留下来恶心我罢了。”
话间, 面前的画面开始闪动。
莫沉渊扫过他们奇异的穿着, 视线最终定格在从床上坐起的朋友身上。
他的周围站了一圈人,在他茫然无措的注视中,他们惋惜而怜悯地低声交谈着。
路景愣愣地听着, 略过那些高深的名词和难以理解的术语, 他听到有一个护士在问:“只有他没有事吗?”
医生:“大人把孩子护身下了, 一个送来时已经断了气,一个……没救回来, 只剩下他了。”
在一片悯然的悲叹中, 他仿佛又看到了迎面而来的大货车那刺眼的车灯, 尖锐的刹车声划过耳畔, 扎进心里。路景缓缓睁大眼,泪水控制不住地涌了出来。
莫沉渊紧紧搂住怀中的团子,在那双通红的眼眶上轻轻落下一个吻。
画面倏地一闪,团子被一个女人领回了家,他听到路景叫那个女人姑。
他们周围的景物也变了。高可参天的建筑矮了许多, 街路变窄,驰骋在上面的灵器便也相应减少,房间的布置看起来更简陋了些。
除了路景,家里还有两个女孩,她们叫了路景一声表哥,便一同跑进自己的房间里,不再理他了。
女人有点尴尬,叫他不要介意,走进厨房开始忙活。
路景乖巧地跟在她身后帮忙。
他从就聪明,即使这时还不懂“寄人篱下”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却似乎能够判断出自己该做些什么、不该做些什么。
他的姑父下班回家,对家里多了这么一个吃饭的没什么表示,客客气气地欢迎过后,也不怎么睬他。
入夜,路景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脸迈进枕头里,假装感受不到枕面瞬间泛起的湿意。
这房子的隔音不是很好,他能清楚听到另一个房间传来的争吵声。
姑父:“你忘了当年你跟我走,你爸妈是怎么的了?他们早不认你这个女儿,你还上赶着给他们养孙子呢?”
姑的话语里带着点哭腔:“爸妈去了几年了,我回去看过几次?哥嫂也都没了,我不带他回来,你还想让他去街上捡东西吃吗?”
路景抄起枕头压在耳朵上,眼泪刷刷淌下去。
姑父没在他面前什么,那天的争吵也仿佛只是他的错觉。那个男人尽心尽力地为他跑腿,安排他进了当地的学。
然后,学,到初中,他的成绩从来都是姑一家的骄傲。
父母都是大学老师,他从长在文化底蕴极浓厚的学府中,天赋也极佳,转到在这个文化教育相对落后的县城后,显得有些鹤立鸡群。
他越来越出色,也越来越孤僻。
变故发生在中考完的暑假。
他以全县第一的成绩顺利考上了最好的高中,学费书费全免,因为离家较远,需要住宿,家里只需要每月给他一点住宿费和生活费。
性格有些怯懦的姑结结巴巴地和他,他们恐怕很难给他足够的经济支持。
两个表妹都要上初中,一个初三一个初一,成绩都不很好。之前他一直有辅导表妹的功课,可高中需要住宿,他也无法再每日抽出时间教她们做题了。
姑父想给两个孩子请家教,这便是一大笔支出,更重要的是,姑怀孕了。
路景乖巧地点头:“我可以申请学校的助学贷款。”
助学贷款需要毕业后还清,到时谁来还,他们都没有提——他们都心知肚明。
至于父母的遗产,时候他不懂,懵懵懂懂地过了几年,长大后才渐渐了解到那该是一笔不的数额。
钱去哪里了呢?姑一家从没和他过。
他也没有问。
莫沉渊眼看着少年身形一节节拔高,春日翠竹似的越长越清朗,也越来越冷漠。
他给自己套上了一层难以接近的外壳,每日除了学习便是写作,人际交往能力快要降为负值。
或许越是孤僻的人,越容易在文学的领域里走出条路来。他尝试着给杂志报刊投稿,到高中毕业时,他已经攒够还清助学贷款的稿费了。
怀中的孩不再哭泣,只是平静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冷漠得像个局外人。
莫沉渊把他稳稳放到地上,自己也单膝跪下,直视着孩黑亮的眼睛。
“你很棒。”莫沉渊。
孩弯起眼睛笑起来,大眼睛一眨一眨,盛满星星。
他伸出手,搂住莫沉渊,在他侧脸上啵唧亲了一大口。
记忆中的画面还在继续。
路景不出意料地以全市第一的成绩考上了全国最好的大学,在学习的同时兼职写作,第一个学年过去,他已经是终点文学网有名气的写手了。
他依旧孤僻,却又于孤僻的冰岛中辟出了一道阳光来。学习、事业、友谊,一切他所期望的东西都在这片文化沃土上开花结果,那个终日阴冷的少年学着收起棱角,敛起锋芒,以更为温和包容的姿态拥抱着新的人生。
莫沉渊终于在他的脸上看到了自己所熟悉的笑容。
那个人砍断荆棘,冲破束缚,在湍急的流水中逆流而上,最终磨成了最为温润和暖的模样。
“他看起来很喜欢那个世界。”陆浅川忽然道。
莫沉渊没有应答。
“看起来”是个很迷幻的词,看起来的事,往往不是真的。
路景硕士毕业后仍旧选择写作,彼时他已成为网站几大笔杆子之一。他热爱自己笔下的人物,也热爱自己写过的每一本书,却不怎么热爱自己。
当年的车祸并非完全没有对他造成伤害,那时他的伤在心脏处,虽然抢救过来,却也落下了一点病根。
年龄越大,心脏上的病痛就越明显。他能手抄键盘熬一整夜写三四万字,也能一整个白天都心脏疼到直哆嗦。
直到最后一次熬夜,手中的烟掉在书桌上,烫出一个乌黑的焦痕。
扑通一声,路景从椅子上栽下,没什么挣扎和惊慌,他像等了这一天许久,很是自然地闭眼。
至此,回忆戛然而止。
莫沉渊的面色,很难看。
陆浅川弯下身,轻轻揉了揉路景的头,语气淡淡地道:“他变了很多。”
莫沉渊:“嗯。”
他垂着眼,眸光晦暗不清:“你是陆浅川。”
“是。”
“他的那本书中,有一个人也叫陆浅川。”
“是,”陆浅川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还有一个人,叫莫沉渊。”
一本书,两个人。
一人冷然孤僻,从不屑与世俗同流合污;一人嚣张肆意,从不拘泥于俗世的规矩。
他们从未磨平过自己的棱角,自始至终,都那样凛然而放肆地活着。
陆浅川仰起头,天空湛蓝而高远,清澈得像是能映出他的影子。
他缓缓道:“自我能够走进他的识海深处时,我便猜想,他一定会不可自制地对你动心。”
因为你是他最理想、最期待、最想成为的模样。
莫沉渊握紧拳头:“我和他记忆中的莫沉渊……并不相同。”
一丝诡秘而奇异的笑意乍然在冰雪雕琢成的面容上漾开,陆浅川道:“你想知道哪个莫沉渊更重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