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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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太妃……

    这个人对褚谧君来很是陌生。

    陌生是理所当然的, 从太妃这个称谓可以判断出,这至少是惠帝年间的后妃了。惠帝驾崩已有五十余年。

    褚谧君在几个婢女的提醒下,才想起这位魏太妃是何人物。她是惠帝的婕妤, 在惠帝还活着的时候并不十分受宠, 却在惠帝死后一度得势。

    惠帝死时, 正逢赫兰南下,洛阳大乱。那时的外戚林氏拥立了身为宗室的常昪登基,把持朝政,魏太妃便是在那时投靠了林太后,取得了掌控掖庭的权利。

    后来林氏因内斗而覆灭, 她的外祖父, 那时还年轻的褚相进入洛阳, 废幼帝, 而另立惠帝之子,也就是当今皇帝登基。魏太妃当机立断的向新帝和新的权臣表明忠心,之后受命抚养皇帝。

    到了皇帝五岁时,魏太妃离开了洛阳皇宫, 来到了西苑, 之后长住在这里,再也没有出现于人前。

    五十年前的事情于现在的年轻人而言太过遥远, 当年洛阳皇宫内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褚谧君不清楚,这位太妃的经历,对她这一辈的人来不过是个陌生的故事而已。

    “魏太妃唤我们过去, 是为了什么事?”褚谧君不犹感到奇怪。因为这位太妃年迈体衰,也就帝后二人在初入西苑时,曾去拜见过她。其余晚辈根本没有机会见她一面。

    但那个替魏太妃传话的宫女什么也没有多,只含着浅淡谦恭的笑。

    “我也要去么?”陌敦指着自己问道。他汉话的很好,可并不能掩盖他是个胡人的事实。

    “太妃久病,身边冷清寂寥,想要和年轻人会话。还请诸位勿要回绝。”宫女。

    褚谧君和常昀对视一眼,一起跟在了宫女身后。魏太妃就算被人遗忘多年,也毕竟是他们的长辈,长辈召见,做晚辈的若不速速前往,便是不孝。

    陌敦看见他们动身,犹豫了下,也跟了上来。

    ***

    飞霞殿有些老旧了,但布置得很是精巧,丝毫没有沧桑破败的气息。殿内侍候的宫人不算多,且每个都年事已高,可他们的手脚都很是灵便,有条不紊的招待着来客。

    魏太妃见他们的地方是飞霞殿正殿,那里提前备好了几张榻和茶汤、点心,就等着他们过来。

    褚谧君还在这里见到了济南王和夷安侯。之前她还担心魏太妃将他们叫过来是别有居心,见到这两人后她便明白了,魏太妃大概真的只是想和晚辈们聊会天而已。

    然而褚谧君还是没能见到这位太妃。因为她坐在了重重帘帐之后。他们几个与她交流时,都要隔着一层层的轻纱,纱后依稀能看到一抹佝偻的身影。

    在向太妃行礼时,褚谧君抬眸看了眼纱帘,又飞快的垂下目光。她只能大致的判断出这是个身量纤瘦,个子不高的老人,趺坐在长榻上,偶尔有几声低低的咳嗽传来。

    “我本来早就想见你们了,只可惜我身子不好,前阵子卧病在床,今日才终于有精力将你们几个孩子唤来瞧瞧。”魏太妃的声音半是沙哑半是温柔,她话的口吻十分亲切,没有摆长辈架子,和这几个陌生的晚辈在交谈时,也没有多少的疏离感。

    “我吹不得风,又患有眼疾,不能见强光,所以只能这样和你们话。望你们不要见怪。” 她又道。

    几个年轻人忙无妨。

    褚谧君想起了自家的外祖母,倒是忍不住出神了一会,道:“敢问太妃可是喉部有旧疾?谧君听太妃话时,似乎总在咳嗽。”

    “不是。”老人的语速很慢,“我呀,这是年纪大了,被好几种病缠着。你们这十多岁的孩子,哪懂老人的苦楚?不过我的眼睛是很多年前就坏了,我搬来西苑养了这么些年也不见好。来,你近前些我瞧瞧。”

    褚谧君不是很明白为何魏太妃对她如此感兴趣,但环顾四周,在场就她一个女孩,想必是因为这个缘故,所以魏太妃才对她格外亲近些。

    “谧君的外祖母,也是常年多病,让人十分担心”褚谧君朝纱帘走近,停在了最外层的帘子外,“谧君时常想着,若是自己能求到一剂良方,使外祖母药到病除就好了。”

    “真是个有孝心的孩子。”魏太妃感慨,她在宫女的搀扶下起身,离褚谧君近了几步,但并没有迈出纱帘,“卫夫人病情如何了?”她问。

    “太妃认得她?”

    “认得。”魏太妃笑了笑。

    也是,眼前这个老人和自己的外祖母是同一代的人,她们都经历过动乱的洛阳和战后那段百废待兴的光阴。皇帝的生母梁太后早亡,魏太妃那时照顾过年幼的皇帝,不定她也见过年轻时的卫夫人。

    仔细想想,五十年多前的外祖母应是双十年华,身体大约还算康健。

    “你就是陌敦王子吧。”魏太妃又看向了一旁学着汉人那样跪坐着的陌敦。

    陌敦有些局促的点了点头。

    魏太妃的声音越发柔软,“虽然我眼睛坏了,看不清你的样貌,但我猜,你一定生得很像冯翊那孩子。”

    陌敦知道冯翊是自己母亲在大宣的封号,但他这还是第一次听人用“孩子”这个词来形容他母亲。

    “当我还是惠帝的妃嫔时,曾抚养过冯翊。”魏太妃:“只可惜我身子不大好,记忆也渐渐变坏了,否则我可以告诉你一些冯翊过去的事。”

    陌敦闻言后有些失望,但看向魏太妃的眼神比方才热切了很多。冯翊公主只是由魏太妃抚养而非她亲生,可眼下陌敦看魏太妃的眼神,就好像是在看自己的外祖母。

    “冯翊在西赫兰,过的还好么?”

    褚谧君眼尖,看见陌敦双唇翕合了下,然后才:“很好。”

    也不知道魏太妃有没有信,但信不信都不重要,她和自己的养女已经分别了数十年了,如无意外,今后也不会有机会再见。

    “我眼睛不好。”她又:“可我一眼就认出了你是冯翊的孩子,因为我瞧见你,便感觉亲切。听,你接下来,有几年要留在洛阳了?”

    陌敦点头,旋即又想起魏太妃可能看不清他的动作,于是开口:“是。”

    “那真好,你回家了。”魏太妃:“你母亲是洛阳人,你算是半个汉家子,你来到洛阳,等于是来到了外祖家一样。”

    陌敦微微睁大了眼。

    “瞧见没。”魏太妃指了指坐在一边的三位宗室,“这便是你的外姓兄弟。你们今后要互相照顾,谁也不能欺负谁。陌敦你若是受了委屈,便找长辈去。他们的长辈,也都是你的长辈。”

    又道:“就是可惜冯翊不能回来了。等到你有机会再重返草原时,你要告诉冯翊,你在洛阳见到了什么风景,认识了什么人。”

    被迫离开草原的委屈,长途跋涉的身心俱疲,身处异乡的孤独,对未知命运的恐惧——这些原本积压在陌敦心头的阴云,随着魏太妃这一番话而消散了不少。他用力点头,对太妃:“好。”

    接着看向了济南王三人,朝他们也一点头,算是给流着相似血液的兄弟们招呼。

    济南王莞尔,夷安侯露出了一脸欢喜,常昀仍按着自己受伤的胳膊,但到底还是朝陌敦也点了点头。

    “你们几个,我今日也是第一次见到。”魏太妃望向了宗室们:“年纪大的人,总爱和年轻人话,看着你们,我心里便觉着高兴。来,你们陪我聊聊。”

    宫女却在这时低声提醒道:“太妃,您该去休息了。”

    魏太妃的身子似乎不是很好,褚谧君有个多病的外祖母,知道年老而虚弱的病人的确精神很差,哪怕是多几句话都会撑不下去。

    于是她道:“太妃要不要先去歇会,什么时候再想见我们这些晚辈了,让人传召便是。”

    帘帐后传来了咳嗽声和沙哑的叹息,“我这身子果然是不中用了。不过……咳,先不忙着休息,我倒险些忘了我叫你们来是为什么了。”

    她又咳了几声,帘后的身影朝陌敦走近了几步,“听新阳那孩子摔伤了,有人,这与你有关?”

    不愉快的事情再度被提起,陌敦的目光暗了下去。

    “我相信那个害新阳坠马的人不是你。”魏太妃一一种极其平淡的口吻道:“你安心回去吧,这事不会牵扯到你的。我已经让人去找皇后了,皇后……总得给我些面子。”

    陌敦不敢置信的抬头,“这……为什么?”

    为什么要帮他?

    她怎么知道他一定无辜?

    陌敦满腹的疑问,这位老人带给他的善意实在太大,他一时间都难以承受。

    魏太妃却好像已经支撑不了这样的谈话,不住的咳嗽。他们几个识趣些,就该知道眼下是他们该告辞的时候了。

    “对了。”魏太妃忽然又道:“这事,多半和新阳那孩子也没多大关系。她心眼实,人不坏,你们别错怪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