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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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南

    江南很美。

    美到出乎人的想象。

    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

    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

    如此绝世美人,按理,整个应天府的登徒子们,应该像苍蝇般终日将其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才对。然而,事实却是,这些家伙见到江南,就像老鼠见到猫。

    原因很简单。

    第一,江南很能打。他刚到南京国子监就读的第一天,就拎着半块青砖,将几名对自己出言不逊的贡生,追出了三条街,连熟牛皮做的靴子,都跑断了底儿,才冷笑着作罢。

    第二,江南来自大明的属国朝鲜。虽这年头,在南京城里讨生活的高丽人,多如过江之鲫,可能进入国子监读书的,却是凤毛麟角。其父辈在朝鲜,要么是达官显贵,要么干脆就是皇亲国戚。侮辱了普通高丽百姓,大明官府懒得管。若是有谁侮辱了朝鲜国的皇亲国戚,官府就算为了彰显礼仪之邦的气度,也得打他个皮开肉绽。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个原因,江南是个男人,如假包换的男人。

    登徒子好色不假,可短袖分桃这种勾当,在大明万历年间,却不大为世人所接受。如果谁家儿孙被风传热衷此道,根本不需要儒林口诛笔伐,其族中长辈,自己就会出,将其绑回去,严加管教。甚至干脆一道白绫勒死了事,省得留着其在世上继续给列祖列宗丢人现眼!

    所以,江南在南京国子监的求学生涯,过的很是寂寞。

    择优录取来的岁贡生,心存华夷之辨,对其不屑一顾。

    交粮入学就读纳贡生,害怕被怀疑有龙阳之好,对其敬而远之。

    只有靠来祖辈功劳入学混文凭的荫贡生,才百无禁忌。然而,十个荫贡生,九个都是脑满肠肥的混不吝。江南嫌其举止粗鄙,面目可憎,又主动与其划清界限。

    结果,从万历十八年秋入学,一直读到万历二十年春,江南在南京国子监,一共才交了两个半朋友。

    一个朋友姓李名彤,字子丹,据是大明开国元勋,岐阳王李文忠的第七世孙。然而,大明岐阳王虽然武功盖世,福泽却不绵长。身故之后,先是长子李景隆在靖难时站错了队,被永乐皇帝削掉了所有封爵。后来次子李增枝涉嫌谋反,全家被软禁于府内不得外出。直到正统十三年,李家满门终于被大明英宗皇帝宽恕,重见天日。但家财却依旧耗尽,爵位也没人敢再提。

    好在老天爷开眼,嘉靖十一年,大明第十一位皇帝,世宗陛下追思祖上开国之艰难,忽然想起了岐阳王李文忠,才又给李家赐下了一个临淮侯的封号,世袭罔替。可传到李子丹这辈儿,跟他年龄差不多大的岐阳王嫡系子孙,竟高达四十三个!皇上给的那点恩泽,无论怎么分都轮不到他的头上,所以他只能弃武从文,先到国子监里,谋个正经出身。

    另外一个朋友,姓张名维善,字守义,其曾曾曾曾祖父,可是大大的有名。年青之时曾经“一平交阯、三缚渠魁,易草莽为桑麻、变雕题为华夏”,到了晚年,以七十五岁高龄,陪着英宗北征,最后殉国于土木堡。

    按理,这样一个大功之臣,他的子孙应该生下来,就有一分俸禄才对。事实则不然,与前面那位李子丹一样,这位张维善,在同辈兄弟当中名列第十八。想承袭英国公的爵位,除非比他年长,且血脉浓度相近的前十七个哥哥,全都死光光。此外,比李彤还倒霉的是,李家自打二代出了个常败将军李景隆之后,已经彻底退出了将门行列,全天下没谁再把他们当一回事儿。而张家,却至今还是大明将门中的第一翘楚,子孙走到哪儿,都被文官们当逆贼提防!

    最后半个朋友,则是国子监直讲刘方的侄儿刘继业。之所以称之为半个,乃是这位爷去年秋天,做了一桩令所有国子监学生,都暗暗拍称快的壮举,当街痛殴了南京御史严锋,然后不知所踪。如果此人还活着,江南一定要不惜代价,上门跟他称兄道弟。如果此人已死,江南也愿意替他烧几叠黄纸,以壮阴间行囊。

    朋友少,好处是耳根子清净,轻易不会有人来打扰他读书。而坏处则是,一旦跟人起了冲突,无论占不占理,声势都无法占据上风。

    就像昨天,在率性堂里,学子们争论起大明周围诸国现状,江南明明得有理有据,却依旧被对喷了个体无完肤。除了李子丹和张守义二人坚决站在他这边之外,其余在场一百多名同窗,全都站在了他的对,云南贡生常浩然那边。虽然后者,连日本具体在什么位置都不清楚,还错把丰臣秀吉当成了日本国王!

    好在南京国子监内的诸生辩论,从来不凭着哪一方人多定输赢。通常争论双方在谁也服不了谁的情况下,若没有老师介入,会采取一个更为干脆的方式,马上对决。

    君子六艺,可不都是纸笔上的功夫。礼、乐、射、御、书、数,其中射、御两项,必须在马背上,才能见真章。而同届国子监的贡生们,年龄都十八九岁上下,正是气血正旺时候,嘴巴不服,就撒马过来,实属正常!

    所以,这日恰逢休沐,一大早,江南就跟至交好友李子丹和张守义二人一道,策马去了玄武湖畔的校场。发誓要让常浩然那个蛮荒之地来的土鳖,知道知道为何朝鲜会被称为中华。而常浩然那边,显然也不愿意主动认输。同样骑着高头大马,一窝蜂般前来迎战。

    “停住,停住,先都别急着动!”见对方人马是自己这边二十余倍,李彤怕有人输了之后赖账。果断冲到了常浩然面前,高高的举起了中马鞭,“咱们先好了,是比弓箭,还是赛马,你和江南一对一,还是咱们双方各出三人,三局两胜!”

    “当然我跟他一对一,关别人何事?”常浩然虽然生得唇白齿红,一副文弱书生模样,对自家的身却极为自信。听了李彤的话,连想都不愿意想,就果断回应。

    “那,是射草靶,还是用去了簇的白箭,马上对射?”李彤要的就是这句话,立刻追问得更加大声。

    “对射,对射!”不待常浩然回应,周围的学子们,已经开始大声替他作出了决定。

    “那你们两个,赶紧换了黑色衣服,带上护面。我替你们去,去准备白垩粉和麻布,制造白箭!”李彤大喜,立刻顺着众人的话,敲砖钉角。

    别人不清楚,他对江南的本事,可极为了解。若是近距离,面对面厮杀,他一只就能将此人打趴下。而拉开了距离射箭,整个太学里头,除了张守义那厮之外,恐怕找不到第二个人,可以做江南的敌。

    “有劳!”常浩然非但长相文雅,举止也彬彬有礼,君子气十足。哪怕明知道李彤站在对那边,依旧笑着拱。

    这一动作,又给他赢得了喝彩声无数。随即,便有拥趸者送上了黑布做的铠甲和牛皮做的护面,七八脚替他换好。还有几个同窗的铁杆好友,干脆牵了马缰绳,替他整理鞍鞯、肚带、马镫、络头,以便他在比试之前有足够的时间养精蓄锐。

    待大伙把一切替他收拾完毕,江南那边,也已将浑身上下整理停当。李彤从训练场管事那里借来了两壶白箭,一双军中制式标准骑弓,给二人分别挂在马鞍下。然后打了声招呼,先拉着江南退向了一百步之外。

    常浩然微微冷笑,随即也抖动缰绳,将坐骑反向带出了一百余步。双方各自拨转马头,面对面停稳,然后抱拳,请求助威者速速离去。

    待大伙都退出了安全距离之外,二人又松开,各自举弓,向对方遥遥致意。

    “咣!”担任裁判的同学果断敲响铜锣,二人胯下的坐骑立刻迈动四蹄,相对加速冲刺。两百步,一百五十步,一百二十步,八十步,眨眼功夫,双方之间的距离,已经低于骑弓的准确射程。马上二人,各自稳稳地将白箭搭上了弓臂。

    由于李彤在暗中帮忙,江南的位置,处于上风口,对射击极为有利。只见他,猛地将指松开,“嗖”的一声,白箭迅若流星,直奔常浩然胸口。

    常浩然毫不慌张,也松开指,发箭射向江南的肩窝。随即迅速将自家身体侧倾,在避开迎面射来的羽箭的同时,将第二支雕翎,稳稳地搭在了弓臂上。

    战马相对飞奔,五十步只需要两三个弹指。他射出的第一箭,因为逆风的缘故,飞得较慢,被江南轻松躲过。然而,就在后者刚刚准备重新张开骑弓当口,他迅速松开指,“嗖”,箭如闪电,贴着自家战马脖颈,射向对方包裹着皮盔的面门。

    双方之间的距离,已经不到二十步,羽箭眨眼便至。正在拉动骑弓的江南,根本来不及躲闪,只能迅速晃动臂,凭借感觉,用骑弓去找箭杆。

    “啪!”一半靠运气,一半靠实力。弓臂与箭杆在最后关头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常浩然射出的羽箭失去平衡,打着旋儿落地。江南眼前,白茫茫一片。从箭头处冒出来的白垩粉,随风飘动。

    那东西虽然不像石灰一般霸道,可落入眼睛里,依旧能让人泪水狂流。江南心中暗叫一声不妙,顾不上再还击,果断闭上眼皮,屏住呼吸,同时将身体附向战马的脖颈。

    “嗖!”第三支羽箭,贴着他的头盔疾飞而过,飘落的白垩粉,将他的背甲染得斑斑点点。

    他知道自己先前瞧了对,猛地将对着常浩然那侧的大腿抬起,身体朝远离此人那侧迅速下坠,镫里藏身!正在将第四支羽箭搭上弓臂的常浩然失去目标,冷笑一声,策马与他交错而过。

    江南被笑得面红耳赤,腰部和大腿猛然发力,身子迅速从战马身侧竖起,双同时弯弓搭箭,腰杆紧跟着后拧,一整套动作宛若行云流水。竟然瞄着正在远去的常浩然后心,发出了必杀一击。

    “噢——!”众学子气愤不过,大声起哄。

    他的好朋友李彤和张维善,也面红耳赤。

    缘由很简单,先前常浩然虽然看不到江南的人,却完全可以射他的坐骑。当时双方的战马几乎是交错而过,彼此之间的距离不到五步,只要羽箭离弦,肯定是百发百中。

    然而,常浩然却非常君子地,停止了攻击,任由江南的坐骑,带着他跟自己重新拉开距离。反过头来,再看江南,身体刚刚恢复平衡,就从果断从背后发出了冷箭。

    时迟,那时快,眼看着包裹着白垩粉和麻布的羽箭,就要射中常浩然的后心。此人的身体,却忽然歪了歪,像木头桩子一般,坠向了马腹。

    “嗖——”羽箭落空,白垩粉飘得他满身都是。常浩然哈哈大笑着回头,两箭齐发。

    “好!”四下里的起哄声,忽然变成了喝彩。众学子踮起脚尖,扯开嗓子,看得如醉如痴。

    江南的身体刚刚回转,听到喝彩声,立刻猜测出有杀招来到,猛地向前扑去,胸口直接贴住了战马脖颈。

    两支羽箭从他肩膀上方迅速掠过,吓得他额头冷汗直冒。不敢再跟对方比转身射箭的本事,他用双腿夹紧马腹,迅速远遁。

    二人之间的距离急剧扩大,转瞬就超过一百步。如果是两军交战时所用的真正雕翎羽箭,这个距离上,勉强还有希望能保证一定准头。而用包裹着白垩粉的麻布取代钢铁箭簇,对箭矢的平衡影响极大,超过一百步再想命中目标,绝对是养叔复生。

    江南虽然对自己的身很有信心,却也没胆子以再世养由基自居。赶紧趁会松开弓弦,调整呼吸,收拾慌乱的心情。然后在先前常浩然出发的位置,奋力拨转马头。

    常浩然也恰恰在先前江南出发的位置,将坐骑兜了回来。双方再度互相举弓致敬,随即,不待裁判催促,同时策动坐骑加速。

    这回,却是都知道了对的斤两,谁都不敢再轻敌大意,更不敢下留情。从彼此相距一百步的位置上,双双弯弓搭箭,不停地向对方射了过去。同时,身体左右上下不断变换位置,躲避羽箭,给对方制造瞄准的麻烦。

    “嗖——”“嗖——”“嗖——”,箭若流星,却一支也没命中目标。交双方,都浸淫此道甚久,不但懂得如何攻击敌人,更懂得如何保全自己。

    转眼功夫,第二回合就宣告结束,常浩然和江南二人,都回到了最初的起点。皆是面色潮红,气喘如牛。

    “这高丽国来的兔儿爷,原来不止是生得好看!”常浩然举弓,向对方致意,同时从箭壶中,拉出三支羽箭,一支搭在弓弦上,另外两支夹在指缝隙当中。

    三箭连珠,是他的家传绝技,平素很少有会施展,这次,却不得不使将出来,以免不心输给一个高丽兔儿爷,丢了自家祖宗的脸。

    “藏箭术,用你最拿的藏箭术!这都什么时候了,还留后招?”二百步外,李彤冲着江南大喊大叫,催促他拿出压箱底本事,打败对,挽回先前“恩将仇报”时,失去的颜面。

    “嗯!”江南知道李彤是出于一番好心,果断点头。随即,将箭壶中剩下的所有箭都抽了出来,一支接一支,插在了自家左腿靴子中。

    “的的的的”马蹄声宛如战鼓,敲得人心头热血发烫。常浩然和江南二人,再度相对着策马加速,彼此之间的距离,迅速拉近。

    一百五十步,一百步,八十步,常浩然深吸一口气,迅速松开右拇指和中指,发箭而射。随即又立刻用套着扳指的右中指,将弓弦勾住,迅速拉回,第二支羽箭同时搭上弓臂。

    “啪!”二人发出的羽箭,竟然在半空中恰恰相遇。麻布包被撞了个粉碎,白垩粉飘飘扬扬,宛若云雾缭绕。

    没等白垩粉被风吹偏,常浩然所发出的第二箭、第三箭已经快速飞至,将半空中飘荡的“云雾”,硬生生射出一道肉眼可见的大洞。带着沉重的尖啸,继续射向江南。一支射人,一支射马。

    而江南的第二支,第三支羽箭,竟然也在两次躬身起身之间,相继飞出。一射人,一射马,与他的选择别无二致。

    “呃——”喝彩声,被憋在了喉咙中。南京国子监的学子们,无论是岁贡生,荫贡生还是纳贡生,齐齐屏住了呼吸,目光直勾勾地顶着羽箭,静待最后的分晓。

    就在此时,靠近岸边的草丛里,猛地弹出了一根熟铁管。“乒”,白雾喷涌,巨响如雷。正在试图躲避羽箭的江南,应声落马!

    注南京国子监,明朝迁都北京之后,南京被当作留都。国子监也留了下来,跟北京国子监遥相呼应。成为南北两大最高学府。

    注2岁贡生,每年择优录取,或者在县级考试中名列第一,府级考试位居前二者,可以入学就读。四到十年卒业,卒业后,如果还没考中进士,同样可以做官。但一般岁贡生,十年依旧不中进士者很少。

    注3:荫贡生,靠祖辈余荫入太学混文凭的学生。纳贡生,缴纳粮食或者等值财物。买到入学资格的学生。通常者两类学生,很难考过科举。但熬到卒业不被开除,依旧有很大会做官。最初纳贡生,需要向国家缴纳八百石米,超过了三品文官一年的明面薪水。后渐渐降价到一百石,等同于县令的两年干俸。

    注4:与外篇比,有过改动,请大伙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