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夜这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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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这(下)

    夜这(下)

    明月如钩,照亮沉睡的海港。

    一群喝得两腿发软的醉汉出了大村氏的居城,径直朝着长崎港最繁华地段走去。前方带队的高野家老仿佛不怎么认识路,几次停下来,等候麾下的武士为他指引方向。从海上吹来的夜风也有点凉,隐约还带着一股子浓郁的腥气。即便如此,依旧没能影响到醉汉们去“夜这”的热情,一个个摇晃着,踉跄着,争相往队伍最前方赶,唯恐走得太慢,剩给自己的都是残花败柳!

    “到了,到了,这边有一户!诸位贵客请看,就在这边!”高野山弘忽然兴奋地拍,提醒所有人

    注意。“巷子里第三家,门口挂着灯笼的就是。哪位贵宾愿意去拔个头筹?!”

    “到了,这么快?!”孙、马、范、陶等海商齐齐抬头,恰看到,前方十字路口处,一串红色的灯笼高高地挂起。妩媚的灯光下,有个码头上常见的泊位标示木牌被照得格外清晰。只不过,木牌表面写的不再是泊位编号,而是遒劲的两个大字,“夜这”。唯恐看的人迷失方向,在牌子底部,还特意用红漆画了一个巨大的箭头。

    “李老板,您是我们的行首,您先请!”

    虽然一个个心里火烧火燎,众海商却依旧没忘记对“李有德”表示尊敬,齐齐将头转向后者,让他喝这碗“头汤”。

    “各位随意,我只是跟过来看个新鲜罢了。最近,

    最近”实在找不到合适借口,李彤忽然灵一动,将指悄悄地钻过腋下,指向自己的舅子“刘宝贵”,“最近有些累了,需要早点休息!”

    “哦,那刘老板先请!”孙、马、范、陶等海商立刻做恍然大悟状,纷纷邀请刘继业去尝个新鲜。有王二丫在船上等着,还有方和四跟在护卫队伍当中,刘继业哪里敢答应?双摆得立刻如同风车,“各位,各位好意,刘某心领了。刘某只是跟着姐夫前来看热闹。姐夫在旁边看着呢,刘某不敢,不敢过于造次!”

    “哦——”众海商再度做恍然大悟状,看看李老板,再看看李老板的舅子“刘宝贵”,目光之中充满了同情。

    还没等他们推出第三个有资格拔头筹者,醉猫般的

    林老板已经欲火难捱,主动向前走了两步,大声请缨,“罢了,罢了。李老板和刘老板两位出身高贵,岂能干这种头前探路的勾当。还是我来,我来替大伙做先锋官!”

    “哈哈哈,哈哈哈,那就林老板先请!”众人也不愿意跟他争,大笑着伸开臂,示意他自管前去“夜这”。那林老板的酒劲立刻散去了大半儿,笑着向所有人作揖答谢,然后大步流星走入箭头所指的巷。

    巷深处,也有一户人家点着两只红色灯笼,就像两只情人的眼睛。众海商羡慕地看着林老板的身影,消失在灯光之下。然后吞了几口吐沫,再度踏上寻芳的绮丽旅程。

    林老板的护卫,自然主动停住了脚步,站在了巷子

    口等待自家老板“凯旋而归”。其他几位老板的护卫,则继续缀在队伍之后缓缓而行。李盛,张树,顾君恩等人,因为没得到李彤的任何指示,也只好随波逐流。在队伍中间一边走,一边警惕地留意周围所有风吹草动。

    今夜的长崎港,与大伙前几天打探消息,查验地形之时,隐约有所不同。似乎灯光更亮,行人更少,道路表面也越整洁。并且,几乎每经过一个相对繁华路口,都会看到一串似曾相识的红色灯笼。灯光下,则是一模一样的指示牌,每面牌子上的文字边缘,都墨迹淋漓。

    “树兄,你看见没有,那木板上字好像全是新写上去的,墨汁还没干呢!”顾君恩自觉目光敏锐,悄悄拉了一下张树的衣角,用极低声音提醒。

    “看到了,非但木牌上的字是新的,木牌也是临时从别处找来改制的,表面还有刀刮的痕迹,还有,还有那些红色灯笼!”

    张树却一改平素谨慎,摇了摇头,非常淡然地回应。

    “新制的,莫非他们要将咱们分开,然后各个剪除?”顾君恩激灵灵打了个冷战,身背后寒毛倒竖而起。

    各个商贩的护卫如果和他们联,足够杀开一条血路,直奔码头旁的大船。可如果被分散在不同巷子里,彼此之间就很难互相照应了。万一大村家起了杀人夺财的歹毒心思,今晚这群色鬼,恐怕全得断送在温柔乡里,谁也无法活着返回大明。

    正当他紧张得几乎要拔刀之时,却看到张树强忍笑

    意,轻轻向自己摆,“别多想,放轻松一点儿。倭人如果想要杀人越货,在酒宴上就动了,根本不会等到现在。”

    “那,那他们,他们为何要把咱们分开?”顾君恩听得将信将疑,继续皱着眉头刨根究底。

    “估计,估计“夜这”并非是长崎的真实风俗,或者风俗并不适用于日本的大户人家。而今晚做东的今道纯助,先前也没料到有人居然提出如此荒唐的要求。所以,所以才临时弄了一群青楼女子来,应付差事。”老成持重的张树又笑了笑,满脸无奈。

    恰好前方又到了一个路口,木牌上却画了两个箭头,一左一右。马姓海商和孙姓海商互相看了看,心照不宣拱告别,各自奔赴目标。

    剩下的海商只有四个了,除了“李有德”和“刘宝

    贵”这一对互相忌惮的姐夫舅子,就剩下陶姓海商和“张发财”。那领路的高野山弘犹豫了与一下,忽然转过身,轻轻向“李有德”拱。随即,又朝不远处某座颇具规模的院落点了点,示意对方跟着自己,去享受一个美好的夜晚。

    反正已经拿刘继业当过一次挡箭牌,李彤毫不犹豫地将嘴角扭向后者,示意只要有后者在场,自己就不便行动。那高野山弘见了,脸上立刻露出了几分同情之色。然而,这次却没有让剩下的两人主动做选择,而是直接将伸向了“张发财”,“张公子,这边请,这边是专门为您留出来的,保准能您不虚此行。”

    “这边”张维善喝得醉眼惺忪,本能地想征求李彤和刘继业两个的意见。却发现两个好朋友齐齐将目光看向了水面,谁都没有对自己做出回应。于是

    乎,抱着一探究竟心思,踉跄着走向高野山弘,任由对方引领自己走向那串妩媚的红色灯笼。

    张树犹豫了一下,却没做任何阻拦,只是领着几名张府的嫡系家丁,远远地跟了上去。李彤的目光恰恰从远处回转,见到张树的动作,立刻冲他轻轻点头。双方配合得如此默契,以至于张维善和高野山弘两人,都没有丝毫察觉。只管继续结伴而行,仿佛多年相交的老朋友一般心有灵犀。

    也不怪张维善放浪形骸,他已经很久没有喝的这么痛快了。自打从朝鲜归来,他就一脚踏入了完全陌生的战场。每天除了为整顿舟师,打造战船而苦心积虑。还要分出很大一部分精神,来应对漕运衙门内部的刀光剑影。

    他非常想告诉周围所有同僚,自己不愿意掺和那些

    内部争斗,自己唯一的愿望就是早日揭开日本国请和的真相,以免那么阵亡的东征军弟兄们,全都死不瞑目。然而,这些话,却无法公然宣之于口,也没有人愿意相信!

    他跟漕运总兵王重楼乃是忘年交,得到过王重楼的各种关照,必然就得付出代价。那些争权夺利的家伙,根本不用细想,就果断将他归为王重楼的铁杆嫡系队伍。凡是射向王重楼的明刀暗箭,少不了有一部分要射到他的身上。特别是南京户部尚书李三才插漕运之后,他受到的攻击更多,更重,甚至有些防不胜防。

    他累了,也倦了,所以此番出海前来长崎,对于别人来是冒险,对他来,却同时也是一次放松。只有身处异域,周围除了袍泽就是敌人的时候,他才不

    用担心从背后射来的冷箭。也只有身处异域,他才知道该防备谁,该将中钢鞭砸向哪个,而不是敌我难辨。

    所以,他今天发现大村家摆的不是鸿门宴,并且好朋友李彤和刘继业都在身边,本能地就想将过去的一切都抛在脑后,肆无忌惮的享受当下。而事实上,他也喝得足够痛快,根本没听清楚“夜这”两个字,更不明白酒宴结束后,大伙究竟还想去哪里快活。

    他知道心腹家将张树,一直跟在自己身边。也知道李彤和刘继业,都不会故意坑害自己。有这两条,已经足够。至于高野山弘为何会突然把自己拉到某个颇具规模的宅院门口,还在脸上堆满了献宝般的笑容,他只当是有什么特别酒后助兴的活动。就像以前李彤没有成亲,刘继业身边也没有王二丫时,兄弟三人结

    伴到秦淮河上的画舫里头,喝酒作诗,偎红倚翠!

    “阁下,到了。”高野山弘忽然停住脚步,笑着推开院门。

    “多谢。”张维善酒劲上涌,头脑越发昏沉,却也不失礼数,道过一声谢,便跌跌撞撞往里走,完全没看到身后那得意欣慰的目光。

    “张公子玩得开心一些。在下明天下午,还会登船拜访!”高野山弘也不怪他失礼,只管谦卑地弯了一下腰,声叮嘱,仿佛面对的是大村氏的嫡系儿孙。

    “欢迎之至!”张维善喝得头晕眼花,只管顺口答应,然后在一群挑着灯笼的婢女带领下,走向下一道院门。

    他不知道,高野山弘为何要跟自己相约明天下午。

    也不知道,为了让他能走入这扇门,高野山弘究竟花费了多少精力,付出了多少代价。他更不知道,这一夜,长崎有不止一家豪门大户的姐们,被其父母命人临时收拾打扮起来,如献祭一般,紧急送往港内专门腾出来的干净院落,静待明国贵客的“夜这”。虽然,“夜这”并非长崎上等人家的风俗,对于大多数普通百姓而言,也只是一个香艳的传。

    其中大多数少女,刚刚及笄,远不到需要嫁人的时候,对男女之事更是懵懵懂懂。然而,尽管她们心中一百二十个不情愿,他们各自家族的长辈全都软硬兼施,逼迫他们听从安排。并且声称,此事关乎家族存亡、大村氏和整个长崎港的兴衰。